关灯
护眼
字体:

落日(47)

果然,包括那瘸了腿的库尔勒,再没有人敢嘲讽他。

倒不是因为他有了父母,只是因为他父母太强——如天上日月,人间龙凤,塞外中原,再无人敢一撄其锋。

(三)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南唐李煜《浪淘沙》

秋风起了,多尔丹娜换上了一身秋装,显得极是飒朗。

转眼已经过了两个月了,她原来苍白清瘦的面颊也已多了些红润和光泽。

“咄苾!”她急匆匆走入那待客的正厅,“什么事?”

“有人送来了一份贺仪。”咄苾依旧是轻轻携了她手,指着桌上一方狭长的锦匣。

这么晚才送的贺仪,那位客人也够粗心的了。

多尔丹娜定睛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匣内赫然正是“日冲”、“夕永”二剑,只是将原先的一鞘双剑改为对剑。“日冲”是玉色剑鞘,上镌“同心同折”;“夕永”是墨色剑鞘,上刻“垂杨垂柳”。

剑下还压着张小柬,上书“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下书“李靖红拂同贺”。

多尔丹娜抚剑道:“同心同折,垂杨垂柳……李靖啊李靖,还敢提故人之情么?”

“哈!哈!哈!”一阵大笑声由远及近,未见其人,其声已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咄苾兄弟,燕云妹子,别来无恙乎?”

李靖挽着红拂,飘摇而至。他已是一身中年儒士装扮,青衫上扣着块翠玉。只一双黑绡紧口的皮靴,略略显示了些武将的身份。

李靖身边,绯衣人颜色如月,依旧如岸芷汀兰,瑶泽芳草,风姿绰约,容华绝代。不是红拂,又是谁来?

二人眉开眼笑地当前一站,朵尔丹娜火气再大,也说不出一句逐客之辞。

咄苾却是大喜,上前抱着李靖,道:“李靖!李靖!一别可有十年啦!这位是嫂夫人了?哥哥你艳福不浅啊!坐!坐!”

李靖也反手抱着他道:“好兄弟!咳!你们夫妇俩也不知救了我们多少次性命……不知,燕云妹子是许坐不许?”

朵尔丹娜看了他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个“坐”字来。

二人甫一坐定,朵尔丹娜便道:“李大人,李夫人,你们既投明主,大家就是恩断义绝,不知来此何为?”

红拂上前两步,柔声道:“好妹子,我们何尝不知你怨我们?只是相公他既然跟随主公,便不能不尽一分忠心,是也不是?我们来这儿,只是为了给妹妹道一声喜。唉!妹妹若不见客,愚夫妇告辞便是。”

咄苾手一挥,揽住朵尔丹娜。道:“自家兄弟喝酒,不谈公事!朵尔丹娜,管什么恩怨呢?咱们战场上解决,今天他们总是贺喜的客人,千里迢迢地来我们这里。来,一醉方休!”

朵尔丹娜一来硬不下心肠逐客,二来也不便扫了咄苾的兴头,只吩咐道:“把叠罗施喊出来,见见红姑姑,靖叔叔!”

红拂笑道:“叠罗施?妹妹已有了小王子么?”

朵尔丹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王子倒是不错,只不过是我八年前抱来的一个弃儿,目前被咄苾收为义子。”

红拂的面色在瞬间变了变,眼角的余光已不自觉向门外溜去。不多时,一名仆役带着个华服的小儿走了过来。

那孩子一双浓眉,眼睛大而且黑,看上去英气勃勃的。只是脸型柔润玲珑,又凭添了几分俊秀。

他并不怕人,进门便嘻嘻笑道:“李伯伯好!红姑姑好!”

红拂心头一热,从腕上褪下一串红玛瑙的佛珠戴在叠罗施的手上,柔声道:“好孩子!”

叠罗施有些腼腆,一粒粒捏着佛珠,忽然又是一笑:“嘻嘻,红姑姑好漂亮啊!”

咄苾奇道:“嫂夫人果然不凡,这孩子从来也不受人东西,今儿倒是例外。可能是与嫂夫人有缘吧!”

红拂心头一震,有些慌乱地抬头看了看朵尔丹娜一眼,朵尔丹娜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酒席已摆好,四人也不分什么宾主,就入了座。红拂要招呼叠罗施与她同坐,叠罗施却是不依,说是眉姨已做了点心等他。

咄苾存心要热闹一点,吩咐道:“素眉也不算外人了,喊过来一起吃吧!”

底下人答应一声,去喊宇文素眉。

咄苾介绍道:“素眉是朵尔丹娜四年前……结识了的朋友,一直和她一起。朵尔丹娜一向冷如冰霜,也难得有个朋友。”

话音刚落,已走进一名素色丽人。

她青丝松松挽起,斜插了枝络玉攒珠的钗儿,一身淡青的衣裙,踏了双水红色的绣鞋。她一直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只是一看见李靖,如同被一个炸雷劈过一样,摇晃了几下,差点跌倒。

红拂惊叫起来:“啊!……你是武阳关的大小姐!”

朵尔丹娜心中已猜到几分,却不便明问,只看看李靖,又看看宇文素眉,“你们认识?”

二人一起抢着道:“不认识!”

李靖话出口后,才觉得“不认识”未免太说不过去,解释道:“恩,有一面之缘。”

宇文素眉明明自己也说“不认识”,但一听到李靖口中冒出“不认识”三字,两行泪水哗的一下便涌了出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悲声道:“失礼了!看见李将军伉俪,难免忆起了些旧事伤心……少陪了!”

她一转身,已跑了出去。

四人心中都有话,却俱是无言。席间只听李靖咄苾谈论些天下大事,红拂打听了些他们成家的经过,一餐饭也就闷闷地散了。

红拂和叠罗施真的很投缘,红拂不住嘴的夸这孩子聪明,能干,叠罗施也觉得“红姑姑”又漂亮,又可亲,当晚就拉“红姑姑”在屋里住下,给他说说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到红姑姑家去玩好不好?那儿啊,有大大的花园,漂亮的房子,姑姑带你坐轿子,上街买糖糕吃。”

叠罗施低下头,显然那个有花园和糖糕的世界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有太大的诱惑力。

“不去!”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要跟阿妈学一身好功夫,然后阿爹就会分一队兵让我带。等我长大了就会像他一样威风!”

他的眼中,射出兴奋和热切的光,似乎在憧憬一个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那目光刺得红拂心中隐隐作痛,虽然她不可能带这孩子回中原,可是她多么希望刚才的回答是一个“好”字。

“喜欢姑姑吗?”

“喜欢!”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么,红姑姑好,还是阿妈好?”

“恩,都好……”对叠罗施来说,这个问题实在太难了,他想了半天,才说:“眉姨和红姑姑都待我好,不过,还是阿妈最好!只有她……肯做我阿妈。”

红拂的心象被鞭子狠狠抽了千百下,又在马蹄下践踏。她无力地垂下头,两行清泪猝不及防地涌了下来……

“姑姑,你怎么哭了?”帐内的叠罗施不解地问。

帐外的朵尔丹娜却也极是震撼,当初她收养那个孤儿是出于那一枪之恩和对孩子的怜悯。收叠罗施为义子也不过是一时豪气发作甚至是有些恶作剧,但是到此刻,那个男孩在他生母面前坦露赤子之心和毫无掩饰的偏向时,她却深深被打动了。一种叫做“母性”的热流从心底冒了出来。

她心神一震,连忙走开,想着若是红拂出来发现她站在外面,那岂不是脱不了“偷听”的名头?只是刚要离身,一道黑影一掠而过。

朵尔丹娜一惊,刚要追上去,又一道白影掠过,身法路数,赫然是宇文素眉。

虽有极强的好奇心,朵尔丹娜还是折回了脚步,摇头叹道:“他们显然是老相识了,我……又何苦跟上去窥人隐私?”

那人影正是宇文素眉。

这四年来,她功夫颇有些长进,但这一路狂奔,还是累得她提不起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