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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57)

李靖哭笑不得地看着女儿胡闹了一场,解释道:“依依这孩子自幼身子特别弱,我和她娘从来不让她出府一步。唉,真是没见过世面,半分家教也没有,惹得殿下见笑了。”

李世民这才想起,她那张盈盈笑面,那双柔荑般的小手,实在太瘦弱了,也太苍白了。他劝慰道:“难为她一身好功夫……”

“这孩子”,李靖摇着头:“说到武功倒是天赋异禀,一教就会,一学就精,我们怕她累着,从来也没好好教她,看起来还真有些耽误了。只可惜她气血不足,看过多少名医,都说怕是夭折……”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神色都有些黯淡。

“哦”,李靖忽然想起了来此处的目的,问道:“殿下究竟有什么要事和李靖商量?”

李世民眼中回复了惯有的深意,道:“两年前,颉利可汗第二次领兵南下,深入到豳州。父皇他、他居然听从鼠辈的建议,要焚毁长安,杜绝突厥掠夺的念头。而且,他真的就派人在樊、鄧之地寻找建都之所。大哥他身为太子,不知劝阻,也把咄苾当成天神一般,一心想着避祸……”

“是,当日全靠殿下一力支撑,我大唐才不至于遭此耻辱。”李靖点头,李渊实在是老了,自从做了皇帝,再也不复往日的雄风。

想起当日的情景,李世民多少有点动气:“外国入寇,例朝例代都是常事。怕只怕人主安逸忘战,寇来束手无策。我父兄怯弱,只知道对内疑心。如果任由他们低头,中国迟早是咄苾口中之食。”

他的目光逼在李靖脸上:“李将军,你该做个抉择了!”

说完,李世民伸出手来,在李靖背上拍了一拍,转身离去。

李靖没有送客,只是呆呆地立在当地。那个刚才还在女儿说笑的皇子,一下就变成了杀气腾腾的秦王。李靖当然知道,他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李渊……李渊象一块黑色的阴影,久久压在他心头。每次看见红拂对李渊躲闪的样子,他心中的疑窦就要加深一分。二十年前……自从二十年前起,他心中的一块自以为坚固的地方便坍塌了,只是他一直在支撑着,不去往那上面想——他一个臣子,想到了只不过自取其辱,又能如何?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天下要易主了。那个真龙天子在迫不及待地迸发自己的光芒,他早已不满足了,他的剑,直取天子龙庭!李靖知道,没有任何力量挡得住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对自己说。

公元六百二十六年,李世民在玄武门射杀兄长李建成,弟李元吉。李渊被迫退位。李世民登基为帝,史称唐太宗。

翌年正月,李世民改元贞观。录功授李靖为刑部尚书,赐实封四百户,兼检校中书令。并宣了一道口谕,封李靖女李雁青为凌烟郡主。

雁青并不关心朝廷的更迭,她只是甜甜的一笑,她知道,那个“哥哥”没有失信,果然在过年的时候实现了他的诺言。

至于诺言背后的战斗和手足相残,雁青是毫不知情的——即使知情,她也不明白。一双没有杂质的眸子依旧滴溜溜地转,像是嵌在水银里的两颗黑珍珠。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看见“哥哥”站在高台上,心就有些乱了,竟不由自主的脸红起来。那些自幼烂熟于心的南朝诗文,似乎此刻才品出一点味道,时常潮水般涌上心头……

黑石的宫殿,如传说中妖魔的城堡,幽冷阴暗。

无数青油灯一盏盏点亮开去,宫殿里闪着惨青的光。

正中的虎皮交椅上,坐着突厥的颉利可汗咄苾。

咄苾的面前也放着一张地图,一张大唐的地图,长安被重重的圈了起来。咄苾的手指停在长安以北的一个点上,微微发颤——离长安只有四十里的渭水便桥,竟然成了阻隔他一统天下的天堑。

那日他隔着渭水和李世民会盟,他真实的感觉到一种力,一种无所畏惧的天子之气,隐隐与他对峙。

好强的对手!自从与虬髯客醉后一别,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如此沉稳、冷锐而犀利的人,那些气质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融汇,成为帝王的风范。

咄苾的目光冷冷扫过手下众将,他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满是胜利的骄傲。三次入侵中原,全都带着无数的金银珠宝满载而归,对咄苾来说虽然是失败,而在他们那里却是彻头彻尾的成功。

“什钵苾!”咄苾喊道。

“叔父!”左手的一个高胖的中年人转过身来,他正在和身边人夸耀着战场上的威风,两个嘴角上积了些白沫,厚厚的嘴唇还沾着一点吐沫星。他慌忙扭过头来,等着咄苾示下。

“你好大的胆子!”咄苾压抑着心头的愤怒:“我听说,你和李世民结为兄弟,可有此事?”

突利可汗吓了一挑,但还是很快镇定下来:“是!”

满殿的文武一下全都静了下来——每个人心里都想到了两个字:通敌。

咄苾没想到他居然有胆子承认,冷哼道:“好风光啊!你和汉人皇帝拜了把子,置我们突厥于何地?”

什钵苾自小就对这位叔父极是畏惧,但此刻却很不服气,躬身道:“侄儿并未以私废公。再说,叔父当年不是也和李靖称兄道弟的么?”

“放肆!”用力一拍桌子,咄苾叱道。

“叔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什钵苾抬起头来:“我大小也是个可汗,虽然只不过是叔父照顾族人的面子封的。叔父,我也有我的想法——咱们停战吧。汉人和我们风俗不同,就算占领了他们的土地,大家也不想管理啊。咱们已经拿的够多了,大家都不想打仗了,就这些金银,能让咱们过好日子了……您不能总是为了自己的仇恨老是让我们去卖命啊,朵尔丹娜毕竟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住口!朵尔丹娜也是你叫的!”咄苾随手摘下皮鞭,没头没脑地抽了过去,什钵苾的脸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一见咄苾发怒,什钵苾不敢再说,低下头去。

咄苾提着马鞭,边抽边骂:“不成器的东西,一点也不想着居安思危!你这个畜生还没吃过汉人的苦吧?我告诉你,汉人全是猪狗,我们强大了,他们就称臣纳贡,但他们一旦强大,会把我们啃的骨头也不剩!汉人人口比我们多了十倍,财力比我们雄厚十倍,这一点点金银对他们来说算个屁啊?等他们缓过气来,你以为李世民还会让我们过好日子?”

“出去!”咄苾怒吼:“全都给我滚!”

什钵苾一点可汗的气度也没有,连忙倒退着下去,左右群臣也面如土色,纷纷退下。一直到离开大殿,才议论纷纷。

只有殿角的一个人影,恭敬而毫不畏惧的站着。

“你怎么不走?”咄苾泄了口气。在突厥,叠罗施是唯一可以强硬地与他对话的人,或许因为他们本就有着同样的感情,有着别人所达不到的默契。

“阿爹——”比起什钵苾,叠罗施显得极是文秀,倒和那个新登基的李世民有几分相似。他抬头道:“你这样失态,会失去民心的。你还记得么?当年爹娘大婚的时候,大家多么狂热的支持你,突厥人由衷的高兴和感激!什钵苾说的话其实很有煽动性,大家都希望可以走向富强,不是战乱。您就没有发现——现在他们有多怕您?”

“不仅仅是怕我吧!”咄苾自嘲地笑笑:“还恨我,是不是?叠罗施,你也是身经百战的男人,你说,如果我休战,李世民会不会动手?”

叠罗施不语了,在渭水桥北与李世民会盟时,他几乎被李世民的杀气压倒,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微笑下藏着必杀的决心。“那么,父亲!上次那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要错过?我们为什么要在长安城外四十里退兵?”叠罗施激动了,作为一个军事将领,他知道,放弃机会通常就等于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