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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58)

咄苾轻轻摸出一卷白绢,扔给叠罗施。

白绢上是四个大字,劲秀飘逸。

“达达敏尔。”

“达达敏尔,不是那个妹妹的名字么?”叠罗施惊叫:“不可能,妹妹不是胎死腹中了么?”

“这是李靖的字迹”,咄苾站了起来,踱了几步:“达达敏尔这个名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李靖……他怎么会知道?”

叠罗施已经明白:“难道……李靖救你以前见过阿妈?他的意思是妹妹还活着?”

咄苾似乎是在记忆中搜索片断,缓缓道:“境内连年灾荒,牲畜死伤无数。我们突厥历来容易分裂,我若不用强权压着,恐怕今天的统一早就瓦解了。薛延陀的酋长夷男处心积虑想着谋反,什钵苾又不甘于屈居在我之下……我三十年来也不知道做了多少牺牲才换来今日的突厥,孩子,你明白么?”

叠罗施连忙点头:“孩儿明白……”

咄苾狠狠将白绢一错,在手中变成了片片蝴蝶,怒道:“我简直不敢相信,错过了一次多好的机会!只是我女儿如果有一线希望活着,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轻举妄动!我何尝不知道这几乎不可能,但有个万一……你让我怎么去见朵尔丹娜?”

叠罗施拈起一片白绢的碎片,傻傻道:“妹妹还活着?我还有个妹妹?”

咄苾似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自言自语道:“那些柳树若是没砍,恐怕有一抱粗了……”

咄苾的担心是有远见的,一直到武则天时期,突厥第三次复国,成为一个一统东西、地跨万里的大帝国,疆域一直达到里海东岸。那样的一个强权政治,依然因为内乱而土崩瓦解。所谓祸起于萧墙之内,恐怕是不变的铁律吧。

公元六百二十七年,薛延陀、回纥、拔野古等属部脱离突厥的统治,突利可汗一意孤行,前往镇压,一败涂地。

咄苾大为震怒,当年他即位之时,即使是阿达里和苏察的旧部,也早已认定了他是突厥唯一的可汗。但是还是有长老认为叠罗施身份不明,不适合王子的人选。为了平定众人,稳定军心,咄苾才破例什钵苾为可汗,并将半壁江山交给他。

但是,什钵苾似乎继承了其父的遗风,军事上用兵不善,短于谋略;政治上怯懦自私,浅见薄识。终日只想着争权夺利,欲与咄苾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平叛之事,咄苾本已交给叠罗施,什钵苾却阴森森地加上一句:“想不到我父子两代人,都只不过可汗的傀儡而已……”咄苾无奈之下,加上此战胜算极大,索性令他出征。现如今,悔之莫及。

咄苾本来要将什钵苾斩首示众,被众人劝阻,只责打他五十军棍。而什钵苾贵为可汗,哪里受得了这般耻辱,索性上表唐室,请求入朝。

这一来,天下大乱。北方诸部共同推举薛延陀酋长夷男为可汗。但咄苾声威实在太响,夷男震于他的英名,不敢接受称号。李世民得闻,趁机下旨册封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夷男下定决心,遣使入贡,为唐属国。

自此,回纥、拔野古、阿跌、同罗、仆骨、霫等部拥立薛延陀,自立为漠北大国。

六百二十九,突利可汗入朝。

李世民大喜,他见与突厥决战时机已成熟。下令分兵六路,李靖、李勣、柴绍、李道宗、卫孝节、薛万彻等六员大将各率一路,统一受李靖调度指挥。

至此,战争一触即发。

(二)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唐·李白《长相思》

贞观九年。春。

年轻的唐皇伏在御花园的石桌上,面前是一张详尽的突厥地图。

“这个咄苾,真是个厉害的人物啊!”李世民的朱笔在地图上找不到一处缺口,赞叹道。

“哈哈!原来陛下也有佩服的人物啊!”一个清脆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闯入他耳朵里。

“什么人?”李世民随手将朱笔当作袖箭甩了出去,朱笔上居然带着隐隐的风雷声。

“啄”的一声轻响,朱笔已经飞回,笔身上钉着一枝七寸长的短剑,晶莹如玉,青光流转。那朱笔才多粗?短剑竟分毫不差地插在笔管上,这一手准头也当真难得。

卫兵们一下全围了上来,大喊着“抓刺客”,将皇上护在中心。围墙上,一名黑衣蒙面的少女轻飘飘落下,手中握着一枝垂柳,显然是从御花园里刚刚摘下。

随着少女的身形,那枝垂柳幻起一圈长长的碧影,如春风拂过,侍卫们手中的刀剑纷纷被卷下。看着她如此放肆,李世民面带不悦,沉声道:“凌烟郡主,你如此惊驾,意欲何为啊?”

那少女被喝破身份,也不尴尬,连忙跪倒在地,口称万岁:“臣女雁青拜见皇上。”

李世民挥挥手,那些不知所措的侍卫们才赧颜退下。他转过头,似乎不知怎么发落这个女孩,没好气地问:“起来说话,你来这里做什么?”

“陛下恕罪!”雁青除下蒙面黑巾,露出一张年轻美丽而满带生命力的面孔,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道:“皇上,雁青实在很想跟随父亲上阵杀敌,报效国家,所以出此下策,求万岁破格恩准。”

“胡闹!”李世民被她这种异想天开的做法气的不轻:“你一个姑娘家上什么战场?”

“万岁——”雁青急道:“雁青自小听说过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女子怎么就不能杀敌?我虽然顽劣,也知道国家兴亡是大过天的事情。雁青既然学了些功夫,就要为大唐效力,驱除胡虏!”

她这番话很有些感动了李世民,他上前一步,扶起她来。

雁青的目光里有了些犹豫,她鼓起勇气道:“而且,大夫说……我是活不过二十岁的。陛下,我不想就这么来一次人世就走,你让我去吧。雁过留声,也让我留下点纪念,好么?”

李世民无语,这个纯洁的象清晨露水一样的女孩子,是经过了怎样的考虑,才决定以这样一种壮烈的形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半生中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人物,从七年前的第一次见面,这女孩儿就无忧无虑甚至有些放肆的大笑,那种大笑对他的刺激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常常在他面临最复杂的情形和最阴险的陷阱时肆无忌惮的响起……

“陛下!”雁青又一次跪倒:“雁青得蒙圣恩,加封为凌烟郡主,无论如何你要让我对得起这个封号啊!”

这女孩子确实长大了,多了些坚毅,也多了些勇气。

李世民伸手去扶她,感觉到她在手中一颤,却是坚定的不肯起来。李世民最后一次劝道:“你要为国立功,不一定要亲自去战场的……”

雁青低着头:“我很小的时候就读到过那些轰轰烈烈的战斗,就对大青山有了无尽的向往……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在召唤我,只觉得一想到草原就热血沸腾,不去那里看看,雁青死不瞑目!”

“好!”李世民终于让步:“不愧是将门虎女啊!你去告诉李靖,就说是我让你从军,但是记住不许称郡主,这于礼不合。”

雁青大喜,点头。

李世民又从腰带上解下一块玉佩,递给雁青,笑道:“这个给你,不勒石燕然,不许回来!”

雁青双手接过玉佩,只见正面刻着“世民”二字,反面是两行小篆:天佑麟儿,百厄俱辟。

这居然是李世民的长命佩玉,雁青感激万分,捧着玉佩,毕恭毕敬地谢恩。

“起来吧!”李世民看着她:“朕,等你立功回长安……”

雁青长身而起,向外走去。

那一刻,李世民忽然脑子闪电般掠过什么,叫道:“雁青,你多大了?”

“丙午年四月生的……我已经二十岁了!”雁青的声音带着哭腔,转身冲出了御花园。

“丙午年四月……”李世民的脸色变了,他的瞳孔忽然紧缩——丙午年四月,李靖杀向燕云于贺兰山下,这才是当时唐军得以平定天下的真正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