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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必有方(《苏旷传奇》番外)(25)

那是浮生七剑之中最精华的守势,他一生之中没有来得及使出的招数。仅仅是一招,但还是令那杀手稍稍后退了半步——这昔年威震天下的第一名捕,借刀堂的主人,须发皆张之下,犹自有不可一世的声势。

那杀手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这武功尽失的老人愚弄了,他剑锋一搅,扇骨碎成无数竹篾,杀手的剑尖在铁敖脸前顿了顿,然后愤愤反手,一剑脊抽了过去——铁敖扑到在地,额头被尖石撞出血迹,晕头晕脑地想要站起来,那杀手向着他的肩窝,又是一脚。

铁敖仰面向天地倒着——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以这样屈辱的姿势摔倒过。

只是就这么一招的工夫,福宝已经拉着风筝窜回了马车,一群杀手如蝙蝠般围拢过去,马车里,轰然爆出一团火焰来——那是早早准备的松明和火油。

车厢,车轮,车轼……连同拉车瘦马的尾巴一起烧起来,那马受惊,扬着蹄子吸溜一声嘶叫,乱挣乱动,福宝抓起一柄伞,直接就戳在马臀上,那马拉着马车,狂奔起来。

马车这一跑起来,风助火势,火焰焰尾拖出一丈多长。

挡在前头的杀手汇拢成墙,十余柄利剑直刺马头。

福宝一扬腿,一只布鞋飞了出来。

噗——布鞋钉在剑尖上,那杀手还没来得及甩掉那只臭鞋子,一团银雾一样的光华从鞋子里炸开,将一只鞋子撕成褴褛。

那团银光像一面带着利刃的蛛网,从那杀手身上直接穿过——马车跟着穿过,七八块身躯在烈火和马蹄的冲撞下四散飞开。

银光合拢成丸,滴溜溜滚在一边。

那是鲛珠丸——还只不过一转之威,如果再加数转,就足以要了十余个杀手的性命——只是福宝双手皆伤,也已经不敢冒险,他只用这护身之宝开路,刚才在水坑里浸得湿透的衣裳和头发一时烧不透,他闭着气,半眯着眼,将一坛火油扔了出去。

火罐砸在地上,腾起一面火焰,追击的杀手略缓了一缓,马车已经一路冲进涨潮的湖水中。

那匹马还在极力挣扎着,马车半沉半浮,水面上浮起一层厚厚油光,点点燃烧的碎木泡在中间,朝天的一面兀自烧着。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而所有衔接天衣无缝,一个重伤的半大孩子和一个稚龄女童,居然就当着这四十多人的面,演了一出逃戏。

“追!他们游不远的!”有人挥手,七八个人依令下水,围拢着游了过去。

“老狗!是你耍的把戏!”那名被铁敖挡了一挡的杀手恼羞成怒,一脚踢在铁敖嘴上,血顺着牙槽,流出口唇,和淤泥混在一起。

杨阔天有些看不下去了,为人之徒,眼睁睁看着师父受辱,委实是生不如死,他能感觉到苏旷的身体僵硬如铁石,一时心软,稍稍抬了抬手,那也是个信号——我成全你,让你过去同生共死?

苏旷却很轻,也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他在等变数。

“先生!先生!放开先生——”阿秀婶去抱那杀手的腿,被一脚踢开,她刚披头散发地要再冲过去,忽然哀嚎起来:“二毛——”

芸娘抱着二毛,远远地就掠了过来。

她瞧见了火光,却没有看清楚事情的变化,左右打量几眼,厉声问:“还有两个人呢?”

“跑了……”芸娘抬手一记耳光,那杀手忙道:“兄弟在追,一定把他们捉回来。”

芸娘起伏的胸膛略略平息,她扭头,看着铁敖——铁敖滚在泥水里,满脸血污,张着嘴大口喘息,嘴里头血淋淋的,已经少了两颗门牙。

芸娘微笑起来,顺了顺额发,轻轻笑:“铁爷,您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么?”

二十余年前,也是一个春雨迷离的夜晚,她鼓足勇气走到铁敖床边,说的,是同样一句话。

“没什么不舒服,费心了。”铁敖撑着地,想要翻身爬起来。

“我来服侍铁爷吧”,芸娘弯下腰,指尖轻触铁敖的脸。

她曾经带着全数少女的娇羞,迷乱和狂热,疯了一样地说出这句话。

铁敖冷冰冰看着他,满脸枯藤老树,双目里有择尸而噬的昏鸦:“滚。”

他们都记得这四句话的。只是那时,铁敖半裸着胸膛,满脸高烧的迷红,毫不犹豫地一拳把她白藕一样嫩生生的身子打出床外,然后看也不看地说:“滚。”

她从冰冷潮湿的地上爬起来,丢了鞋子,也丢了一生。

芸娘在扬着脖子狂笑,似乎在笑这世上最好玩的事情:“哈……铁爷,你去了京师,我也去了京师,你进了神捕营,我也守着神捕营,你做了借刀堂,我跟着你进了进了借刀堂……可是这一回,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你了!你得自己走这一程了!”

铁敖没说什么,在盯着她的脖颈——她的脖子上,一堆黑翅从后颈慢慢包裹上来,露出一对血红的双目。

远远的,苏旷眼睛里也一闪——天边,有了雁行的火光,那是七步一列的伏兵火,只是火光大小明暗不一,居然不是神捕营来人,只是县衙的普通兵马而已。

杨阔天也注意到了那火光,一勒鞭子:“谁报的官?”

“不是我。”苏旷轻声回答。

“不是你还有谁?你想让那帮王八蛋同我们火拼?”杨阔天手里链子鞭暴紧:“我先要了你的命!”

“小声……惊动他们……你们也活不成……”苏旷本能地伸手想要挡在链子和喉咙之间,杨阔天一膝撞在他肩膀上,一按他的头,手里慢慢一绞。

范雪澜的手盖在他手上,摇头。

杨阔天也稍稍平息了怒火,就凭县衙里头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是笑纳楼群雄的对手,而且远远看来,官火不动,埋伏的关卡也不动,似乎大家都在隔岸观火。

他松了松手里的链子鞭,苏旷一口气冲回来,就要一阵猛咳,他闭着嘴,浑身僵直得抖了抖,又把那一阵咳嗽咽了回去。只是气息受阻,无法调匀,喉头一口血反复冲了几次,从鼻孔里冲了出来。

他近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杨阔天多少有些敬佩,俯身在他耳边问:“怎么回事?”

苏旷摇头:“我不知道……有变。”

“少他妈废话,开始什么状况现在什么状况,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就有变了?”

苏旷轻轻拂了拂灌木枝叶,树丛合着风一起晃动,盖过了杨阔天略显高亢的人声。

杨阔天是爽直汉子,冲锋陷阵刀头玩命倒是不错,打埋伏就差了些,这么近的距离,他们根本就不该发出任何声音的。

只是借刀堂杀手的耳力依旧灵敏到可怕。

两个杀手向这边望了一眼,低声嘀咕几句,向这边望了过来。

苏旷比了个手势——放开我,你们走。

可惜杨阔天没看懂他那个手势,还是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天知道?你小子别把什么事都推给老天爷。”

越来越不喜欢跟侠义道的人打交道了,我这手势有这么难懂吗?苏旷跟杨阔天交过手,大约也知道借刀堂杀手的实力,能被派出来的,都已经是精锐,杨阔天发挥好了大约可以对付两个,拼了命也就对付三个,一旦有第四个,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范雪澜的武功不在杨阔天之下,年轻的时候甚至不在铁敖之下,但他实在太久没有动过手,临敌经验都已经能够封存在记忆里,真刀真枪的玩命,他在场上没有任何机会。

他们抱定了“借刀堂若不滥杀无辜,笑纳楼群雄绝不出手”的决心,以及“这小子若有花样就先弄死他”的底线,在这里死扛。

可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关键时刻才跳出来,然后力挽狂澜的,死在壕沟里的战士永远比死在城头的将军多出百倍。

实在藏不下去,那么就现身好了——苏旷的眼光在那两个人和自己之间划了一道线,他们的脚一旦越线,他就准备发出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