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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光实色(31)

松本启吾张着嘴,眉头微微皱着,眼白部分发青。

「倭方に西风吹き上ぱて云离れそき居りとも吾忘れめや……(注1)」

启吾的脑海里竟然浮现了仁德天皇到吉备国与少女黑日卖幽会后回京时黑日卖所咏的和歌。

启吾咽下海螺肉,喉咙粘滑,带了点腥味。

圆子说:「听,钟声又响了。」

启吾竖起耳朵仔细听,却没能听到神社的钟声,他突然觉得心情很坏,连面前那可口的饭菜也提不起精神来吃了。

「我吃饱了。」启吾这样说着,撑起身体,慢慢往门口走去,拉开了纸门。

饭厅的隔间便是启吾的房间,启吾慢吞吞地踱着步子走过八块榻榻米的房间,开了窗子,外头是走廊,贴着走廊的便是庭院了。

启吾坐在窗了边的垫子上,望着庭院里怒放的樱花。

那棵樱树是静一出生的时候种的,如今已是粗大茁壮,在带了暖意的阳光照耀下,满树绯红,那漫天纷飞的樱花,布满了启吾浑浊的眼。

启吾看着一瓣两瓣地不断飘落的樱花,不禁悲从中来。树下已是落花成堆,沾染了深色的泥土,现在虽是鲜花盛开的时节,可他总会想到它的凋零。

注1:这首和歌的意思是:「大和西风吹云散,纵令分离岂忘情。」

二、春色

静一还没回来,圆子在沐浴,驹子将启吾没有碰一口的粗茶又端进了他的房间,启吾换了个姿势跪坐,接过驹子递来的茶碗,慢慢喝了一口,茶已凉,却更容易入口。

驹子两手拿着托盘,立着问:「爸爸,等会还有事么?」

启吾含糊地应了声,把碗内的茶灌了进去,留下黑色的茶渣,粘在碗底,他说:「我去外面走走。」

驹子低声说:「爸爸要去神社?」

启吾应了声,不置可否,只是望着庭院的落花。

驹子的脚步声远去了,过了一会儿,又走过来。驹子的举止总是优雅轻柔,带了些日本舞的动作,驹子娘家姓筱原,是东京都内的日本舞世家,驹子从小就习得道地的日本舞。

「爸爸。」驹子跪下来,轻声唤着。

启吾收回目光,看到驹子膝上铺着他外出时穿的和服。

「哦……」启吾的脸微微泛红了,驹子是到衣帽间拿和服了,他觉得很有些羞愧,驹子倒是不甚在意地笑笑,说:「爸爸,请换衣服吧。」

启吾换好衣服,这身和服是圆子挑的料子,雪国产的纱罗布科,专门请成衣铺缝制的,很合身,穿着也舒服。

驹子把他送到玄关,启吾拿过衣架钩的帽子,按在头上。他说「我出门了。」

驹子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说:「请慢走。」

启吾来到神社时,正好赶上童男童女的整队行进在神杜前的石梯上。看上去是从远方走来的,有的已经露出了倦容。

启吾站在人墙后面,看着那队列,抬神轿的是几个穿着短祭典背心的青年男子,每个动作都充满力量,启吾张着嘴,眉头微撇皱着,心情更坏了。

他把目光转到轿上的身影。

坐在神轿上的孩子戴着的是慈童(注2)面具,手上拿着扇子舞动着。离得太远,启吾站在人墙中间望着那舞动的手脚,华丽的长袖和服随着动作飞扬在半空,启吾觉得有一股久违的清新扑面涌过来,如夏日午后的阵雨,催促着泥土的发芽,他眯着眼想要看仔细,队列却已往神社上面去了。

启吾抬头望向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石阶,深远幽静的天空下,一片翻飞的白茫茫,神社的樱花盛放得分外美艳,带点微微馨香,看久了,连眼睛都会觉得刺痛。

注2:慈童是日本能剧中的面具,象征品格高尚的少年。

三、灰湖

当启吾回过神时,他已站在神社的大佛前了。他沿着寺院的小道走了一程,前头传来能乐的悠扬声音,启吾仔细听,却听不出是什么歌。

他往那边走去,刚好看到跳舞的童男童女们走进布幕里来了。长椅上坐满了人,孩子们都涂了红色的胭脂,嘴唇红得像要滴血。

长椅旁边立着几棵樱树,跟启吾家里那棵没法比,就像孩子们一样稚嫩,开的花也非常淡雅。

启吾想要走近一点,脚下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低下头,那是个面具。

启吾捡起那只面具,轻轻拂头上面的尘土,戴了眼镜,周围的景象都突然间清楚了,他认出这只面具是刚才的慈童面具。

「请问。」当他几乎要将面具贴在面颊上时,身后传来一把声音。

启吾像是被人窥破了一些肮脏的企图,面色泛红,慌忙转过身。

他的身后站了个瘦削的少年,与其说少年,不如说是孩子更贴切,约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穿着华丽的长袖和服,略长的头发梳在脑后,刘海并没有像慈童面具一样剪成银杏状,而是随意地散在面颊。秀丽的容貌,带着浅浅的笑意。

启吾觉得由前这张脸很熟悉,可他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过,他怔忪地望着少年的笑脸。

少年面色绯红,微笑着指指启吾手中拿的面具,说:「老伯,能不能请您还给我,我等下还要表演……」清亮的噪音,带了很浓的东京腔。如同春日的晴空,干净纯粹。

「唔唔……」启吾张嘴,发出几个没有意义的音节,慢慢将慈童面具递过去。少年接过面具,退后一步,他的步伐有点像在跳日本舞,脚跟轻飘飘地绕了一个圆圈,脚尖依然安放在原位。

少年大的黑眼睛盯紧启吾,左眼角的泪痣像一滴泪水,惹人怜爱。少年面上的红逐渐蔓延全耳根,尖尖的耳朵泛出半透明的色泽。

「是您……」少年高兴地说,清亮的声音更加悦耳了。

启吾疑惑地望着他。

「您忘记了么?我是驹子姐的弟弟筱原千寿。」少年轻轻地说,修长的手指抓住面具两边耳孔的纸绳把玩着。

听了少年的话,启吾记起来了。驹子有个弟弟,婚前曾经见过几次,但启吾的记忆力不好,早忘光了,印象中,那是个安静的孩子,静静地跪在一旁,几乎个出声,如同一株微小的植物,开出嫩绿的枝芽。

「啊啊!……」启吾望着千寿手中的面具,心里涌上浓郁的哀伤,为自己竟然会忘记这么可爱的孩子而哀伤。

「您喜欢这个面具么?」千寿见启吾一直盯着慈童不放,误会了,「不怕您笑话,我第—次看到慈童时,还吓得哭了呐。」

千寿腼腆地笑着,小巧的耳球泛起剔透的粉红,圆润的肩膀轻轻抖动着。

启吾透过镜片,似乎看到驹子与千寿俩姐弟重叠在一起,稚气未褪的青涩容貌,让人顿生怜意,这怜意像一根看不见的羽毛,轻轻地挠扰着启吾不再平静的心湖,激起淡滚的涟漪。

四、青翠

祭典结束后,启吾本想马上邀请千寿去家里,可千寿正在修学旅行,教师在旅馆里要点名,便拒绝了。

启吾望着千寿歉然的面容,失望从心底溢出来,充满了四肢百骸。

回家时,启吾顺路去了一趟相熟的艺伎那里。刚落座,一个女子便走了过来,启吾记起她的名字,但记得那小巧的鼻子,女子轻柔地坐在启吾身边,下摆撑得根开,露出一截小腿。女子的皮肤有些黑,但色泽很好,散发光润,充满了活力。

启吾看着这年轻艺伎,不由地回想起筱原千寿羞涩的笑脸。那是一张糅合了十三岁的少女与十三岁的少年最美丽特征的面容,启吾想要怀念自己那时候的样子,事隔多年,启吾已是五十七岁的老人,他早将那种东西忘得干净。

他只记得神轿上的千寿穿着绛红色的樱(注3),裙裤将腿遮得严实,启吾依然觉得他的腿美丽无比,与眼前这个年轻艺伎露在外面的腿相比,千寿的腿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美,那是无处不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