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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不归(3)

两人念叨一回杜泽,那热水已是渐渐温了,关山撤了水盆,擦干罗世瑛双腿,与他塞到被子里去,自家就着剩水洗过双足,拾掇干净,便也上床来。

当日初到边关,两人所剩银钱已是不多,罗世瑛那腿伤又是要长久敷药调理的,纵有杜泽帮衬着赁了屋子安置下来,也只得俭省度日,连炭火亦不敢多买,冬日里便睡在一处取暖。两人名为主仆,却因经了这一场风波,罗世瑛早不拿关山做奴仆看待,只当作共患难的小兄弟,同睡一榻也不觉有甚不妥,且他是个体虚怕冷的,关山却是身强体健,素日里便似个火炉,偎在一处,比灌个汤婆子还暖些。待得这两年两人手上宽裕了,却也是惯了在一处,犹自一床睡着。此时春夜犹寒,罗世瑛风寒才好,关山怕他冷着,更是将人搂在怀里捂着。如此这般手足相缠,气息交融,料峭春风中,却是一场好梦。

翌晨卯初,关山一夜好睡醒来,轻手轻脚下了地,自去厨下做饭,才生起火,便听门板响,院外头传来郑猎户那粗声大嗓,“关兄弟,关兄弟。”

关山生恐他吵了罗世瑛,急忙忙去开了门,“低声些,低声些,我大哥还未醒呢。这大清早的,可有甚急事?”

罗世瑛乃是这镇上独一份的教书先生,又是真真正正有学问的,边关虽尚武多于尚文,待这等读书人却也是敬重有加,郑猎户忙压低了声,道:“我昨日归家晚了,便不曾寻你,只得一早过来。兄弟,这两日万安马场要跑马配种,招那身手好的汉子前去帮衬。你去年也是去了的,岳场主极赞你身手,叫我带话过来问你,今年可还能去一趟?那几匹烈马只得你这等汉子才能驯得住。你若肯去,待活计忙完了,今年供应的军马里可叫你半价银子挑一匹走。”

那万安马场乃边关第一大马场,自来产好马,边关地广人稀,为着出行便宜,但凡稍有家资的都要养上一匹,关山早便动心,何况自打罗世瑛开了私塾后,攒下不少束脩,一匹军马三十两银子,半价只得十五,关山自是拿得出来,登时便连连点头,“去得,去得,待我送了大哥到学里,便同你去。”

郑猎户嘿嘿一笑,“如此甚好,你且先伺候罗先生去,我便在家等你。”

说罢走了。

关山关了院门,自去做饭,一时便擀出一捧面条,待热水烧得了,先拿铜盆盛了进屋,见罗世瑛已醒了,道,“你先洗漱着,我这便下面去。”

待罗世瑛穿戴齐整,两碗热汤面也端上桌来,关山将那万安马场的活计说了,罗世瑛亦是点头,“既是人家托人来问,便去帮一帮罢,买不买马倒在其次,你仔细别叫那烈马伤了就是。”

关山笑嘻嘻应了,待将罗世瑛送到塾中,转身便寻了郑猎户去。

罗世瑛这塾中收了二十来名学生,有那七八岁才启蒙的,亦有十七八已过了童生试的,教导起来颇费功夫,一转眼便过了午。待到散学,已是未时,罗世瑛正要拾掇了书本回家,便见私塾门口停了宽宽阔阔一辆马车,车前站着的正是表兄杜泽麾下校尉崔辰,不由问:“崔校尉候在这里作甚?”

那崔校尉一脸喜色,向罗世瑛一揖,“给先生道喜。今日京中来使,带了宫中旨意,要接先生回京去。眼下人便在关上卫所里,将军急派我来接先生呢。”

罗世瑛先是吃了一惊,待略一思忖,倒也猜着这必是因今上登基之故,旋即镇定下来,略一颔首,“既如此,我便去一趟。”

崔校尉亦是晓得他蒙冤受难在此的,眼见这天大喜事砸下来,罗世瑛却仍是一副云淡风轻,不禁暗赞,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读书人,便是这派荣辱不惊的君子风范,等闲人也学他不来。当下极恭敬地扶了他上车,紧催着车夫往哀牢关驰去。

及至到了卫所,已有杜泽亲兵候在门前,见罗世瑛到了,一个急忙忙迎上来,“将军陪着来使便在正堂上,先生快些进去罢。”另一个已跑进去通传。

罗世瑛那伤腿是走不快的,闻言也不急,依旧拄着手杖缓缓而行,好在那正堂倒也不远,不多时便也到了,一进门,便见上首坐着位面白无须的内廷宫监,脸庞虽是较之旧日富态许多,那笑眯眯的一双眼却未大改,竟是惠王未登基时便随侍身边的心腹太监陈公公,表兄杜泽一旁陪坐,两人见他进来,俱是笑着起身相迎。

那陈公公尤其热络,不待罗世瑛行下礼去,已是抢先一步扶了他起来,“快快免礼。”仔细端详一番,见罗世瑛虽只一身布衣,却不见丝毫困顿萎靡之色,仍是眸清气正,一派松竹之风,不禁赞道:“边关苦寒之地,难为状元公在此磋磨这些年,却是风采依旧。怪道皇上赞状元公乃不可多得的真君子,居得庙堂入得江湖,可见皇上识人之准。”

罗世瑛忙谦逊一礼,“不敢当皇上谬赞。”

杜泽听得这一番答对,越发笃定这位表弟简在帝心,已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时寒暄毕,重又落座,罗世瑛方问,“未知公公召草民前来何事?”

陈公公道:“此番咱家前来,乃奉皇上之意,召状元公还朝为官。想当年状元公私泄禁中语一案,今刑部已查明实为逆贼齐王诬陷,皇上有命,当还状元公以清白,故特令咱家前来宣旨。”

一旁侍立的小内监已捧出圣旨来送到陈公公手上。

杜泽忙一叠声叫人摆出香案预备接旨。

待东西齐备,罗世瑛伏跪在地,只听得那圣旨骈四俪六,一应溢美之辞,一听便是翰林手笔,待到后面,陈公公念道:“特擢罗世瑛为正五品翰林学士,御前侍讲。赐宅一座,银五百。钦此。”

念罢,将圣旨一收,递到罗世瑛跟前,“罗大人,接旨罢。”

岂料罗世瑛并不伸手,反是深深一叩,“草民接不得这圣旨,还请公公恕罪。”

一语落地,众人俱是愣了。

杜泽缓过神,急道,“这是怎生话说,可是欢喜得傻了,说了疯话出来?”

陈公公亦是蹙眉问道:“罗大人这是何意?”

罗世瑛打坐上马车来此处时已是料到必有赏赐,待听得竟是连升三级,又是翰林那等清贵之地,却也是出乎意料,然他心思通透,一路上既已想得明白,此时封赏再厚,亦是打定主意不肯改的,此时见问,便道:“世瑛蒙冤在此,幸得皇上圣明,还以清白,已是铭感五内,今又得厚赏,实是感激涕零。然我朝有令,肢体有残者不得为官,世瑛腿疾,难以侍奉御前,倘奉令为官,岂不坏了规矩,此例一开,后者效仿,则法度全无。且草民出京之时已被除宗,今若还京,势必与家父同朝为官,进退之间,岂能无视。然当日种种,虽则子不言父过,若要释怀,却也千难万难。世瑛既已心存怨念,便非纯孝之人。我朝以孝治天下,彼时倘有攻讦之人,不论父不慈,抑或子不孝,皆为皇上用人失措,恐有碍圣誉。故,世瑛不敢奉旨,还请公公禀明皇上,允世瑛退居乡野。”

陈公公侍奉皇上多年,自是人精中的人精,听这几句话,已知实是肺腑之言,不禁感叹,“我朝虽以孝治天下,然忠在孝前,罗大人自嘲不孝之人,却处处忠君体国,岂是那等伪善愚孝之人可比。如此栋梁之才忠正之士,若因区区腿疾便弃之不用,岂非因小失大,亦是辜负了皇上爱才之心。罗大人三思啊。”

杜泽亦不住劝道:“公公说的极是,你莫要左性钻了牛角尖。”

罗世瑛再叩下头去,“多谢公公美意,只是世瑛已想得明白,此生惟愿长居北疆。此处苦寒,比不得京畿富庶,等闲难出一名秀才。世瑛虽是刑余之人,却愿在此一展长才,教导百姓向学之心,若能为朝廷添一二栋梁,便不负此生所学,不负皇上厚爱。还请公公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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