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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17)

自那晚撞见梧桐树下的“背时”事以后,球球好几天没见到县长,晚上也没有到树下找过她,这时候想起了来,也就想去看看她怎么样了。但是她忽觉头重脚轻,扑倒在沙发床上,很快睡过去了。清晨的时候,公鸡鸣得很凶,拼足了力气,声音生硬,完全不像往时那样自然与平和。鸡叫第三遍的时候,球球起来了。她先是到鸡笼里看了一下,看它有什么变化。结果公鸡还是公鸡,伸直了脖子,眼圈放得很大,盯着来者,很莫名其妙的样子。

讨厌的家伙!球球骂了一句,然后整理床铺,开始梳头。梳头时她闻到了头发的汗臭味,昨夜里她汗湿了几回,她不觉得,这会儿头发全粘一块儿了。不过,她喜欢闻这种味,就像小时候习惯闻脓疮及一切肉上的腐烂味道。她闻着熟悉,觉得那很香,某些食品里夹杂这样的香味,只不过其他人的鼻子没有闻出来而已。

时间还早,她有足够的时间梳头。镜子不过巴掌大,她慢慢地挪动,才看到自己的整张脸,或者把它挂在墙上,移动自己的脸,也就慢慢地看到了自己的样子。好像真如老板娘所说,她长大了,白粒丸催发了它们,也把她的脸催起来了。她发现凹下去的腮部,不知什么时候平整了,脸饱满了许多。眼睛更黑,遗憾的是,牙齿没有变化,还是参差不齐。

傅寒,长得什么样子呢?她非常突兀地想到了这个即将出现的人。不知道在这个长长的暑假里,她能不能和他成为朋友,两个人能不能有更亲密些的关系。接下来她嘲弄了自己的想法,自己把自己弄得满脸通红。于是她离开了镜子,带着关于牙齿的遣憾开始扫地,抹桌子,摆凳子,心情出奇地好起来。

母爱的气味

人们从集市里买来艾叶和菖蒲,扎成束,屋里屋外到处悬挂,据说可以避邪。端午节的气氛,就首先从这荡开的艾叶和菖蒲的味道里飘浮出来了。艾叶是苦的,叶片与菊花的叶子相似,杆茎笔直,没有分枝,长的有一米多高,在乡下的野地,篱笆墙里,到处生长。菖蒲则长在水塘边,叶子像一柄剑,从水里拨出来,一团一团,到端午临近的时候,好像知道即将派上用场,就已经蓬蓬勃勃的了。

端午节这天,悬挂的艾叶和菖蒲都风干了,香气更浓,镇里人用艾叶熬成水喝,可以治咳嗽;再用艾叶菖蒲一起加水煮了,洗个澡,有祛百病的说法。这天天气很好,是人心期盼的艳阳天。小镇人早上就开始煮艾叶菖蒲水,这时候的热气如烟,从各家门口或者房顶游出来,像姑娘的裙子摆来摆去。艾叶草的味道越煮越浓,伸出舌尖,就能舔到它的苦味。苦艾叶的清香中夹杂棕叶香,还有一并磨入米粉做粉蒸肉的八角香,将近中午时分,整个小镇都香喷喷的了。

县长背着手在街上逛了一阵,似乎没找到她感兴趣的事情,有点索然无味。在白粒丸店的对面,她选择了地势较高的斜坡上站好了,仿佛占领了某个至高点,看着芸芸众生,来来往往,众人皆醉她独醒,神情超然。两截猪屎短辫,一左一右,哼哈二将般守护着她满脸黑污的脸,细瘦的脖子缩在破衣领里,比脸色白出许多。县长还是穿着那条花短裤,只是被撕破了裤腿,风一吹,半片布料扬起来,落下去,半边白花花的屁股时隐时现。县长不管这些,她似乎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像即将出征的将士,已跨上马背,那半片裤腿,如战旗飘场,呼呼作响。

龙船喽——,鼓响哪——,划呀划么船哩——,划呀么划一夜哟——!县长听到了胭脂河里的鼓声,大声喊了起来。但是,她的声音里没有一点快活,倒像是唱某种悲伤的调子,接近于哭丧。县长的嗓子明显哑了,所喊的立即被人声轻易地淹没。县长的嗓子是患了感冒,还是因为呼喊过多才变得这么嘶哑,没有人知道。她自己也发现了嗓音不够清脆嘹亮,咳了两下,重新起调。但无论如何,这一天,没有人注意县长了。人们嬉笑着交谈着,从县长面前走过,嘴里吃着东西,眼里不断地被别的新鲜东西所吸引,因为这一天,县城里也会有一些人下来胭脂河看龙舟。他们衣服的颜色,发型,甚至走路的样子,都成为小镇的新奇景观。小镇这个时候,总是人满为患,无论理发店,百货商场,菜市场,都得削尖了脑袋才挤得进去。小摊铺店主手忙脚乱,为应付每年中难得的一次好生意,发动了全家老小,看货,收钱,讨价还价。小孩子心不宁,被鼓声搅乱了心,干不了一阵就溜了,店主就对着孩子跑开的屁股一顿笑骂,因而凭空又添出许多生活噪音。

县长站在至高点喊了几句,停下来,又觉索然无味,属于她脸上特有的茫然表情,又渐渐地浮现出来,并且凝聚。县长终究不知道,这么多人,为什么快乐,为什么拥挤,是什么使得他们的眼睛兴奋发光。这些人,平时都在哪个洞里呆着,太阳很好啊,不是要下雨的样子,蚂蚁怎么都纷纷出了洞。他们还把梧桐树底下她的窝占领了,在那下面掏鼻孔、吐痰、吃桃子、冰棍,还有小孩在那里撒尿。白粒丸店里几乎看不到球球的影子,进进出出的人挡住了她。吃饱了的放着屁,舔着油腻的嘴,走出来,身子比进去的时候长了一些,腰板直了一些,那神情,不亚于到县城逛了一圈。

县长喉咙滑动,咽下一口唾沫,裤腿的布片翻飞,很是落莫。仿佛在士兵庆贺凯旋归来的时候,她这位将军却忆起了沙场捐躯的战士,想到了生与死,荣与衰,悲与喜,想到那些边塞月光,与思乡羌笛。

县长进入了极其深刻的沉思状态。

但是走近来,就能发现,县长的眼光是散的,比人群还散,比阳光还散,比麻石地板还僵硬,比死鱼的眼睛还呆滞。县长依然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看。后来她坐了下来,她坐下来,也比人群高。这时人群就像水,波光粼粼,她坐在船上,浮在水中,或者是坐在岸边,以垂钓的姿势,甩出目光这条线。但是,走近去,就会发现县长只是在打盹。她的耳朵是醒着的,因为每间隔一阵,她的眼睛就张开了,懒洋洋地瞥一眼,县长的眼睛看到了一些东西,比如角落里,曹卫兵正和两个穿黑衣服的年轻人在说话,他横叼一支香烟,神气活现,黑衣青年频频点头。县长懒得理会,把眼睛闭上,似乎是确信再也没有什么会打扰她打瞌睡。间或她会伸手挠一下身体的某个部位,可能是在做梦,可能是虱子在咬她。县长挠痒也是安详的,未见得有半点烦躁。

太阳落在头顶,把她的头发漂得更白。

县长打盹的时候,两个黑衣年轻人一高一矮地进了白粒丸店。这两个黑衣人球球没见过,贼眉贼眼的神情,引起了球球的警惕。她没忘记,曹卫兵谈的关于下手的事情,于是小心招呼,生怕自己怠慢惹事。

两个黑衣人坐了下来,叫了两碗白粒丸,东瞅西望,眼睛没一刻安份。待球球端上白粒丸,两人埋头吃起来。两人开始吃得挺快,剩一半时,便开始细嚼慢咽,交头接耳。忽然,高个黑衣“啊呀”大喊一声,端起碗往地下一砸,恶狠狠地骂道,猪日的!好大的沙子,把老子牙齿都崩掉了!这时,又一只碗在地下开花,矮个黑衣也站起来,拍着桌子嚷道,他妈的!老子这碗也不干净!做的什么鸟东西!

两人又是辱骂,又是砸碗,把店里其他顾客吓懵了,不一会就走得一干二净,外面想进来的,不敢进来,门口一下子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老板娘闻声从厨房出来,见是白粒丸生沙,先是很严厉地责怪了球球几句,转而向黑衣人赔理道歉,说,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这两碗不收钱,你们等一等,我重新做两碗给你们。高个黑衣怒道,还想收钱?老子牙齿崩了找谁去?高个黑衣开始有点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