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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20)

啊!球球睁开眼睛喊了出来,是花母猪身上的味道!球球的喊声把县长吓了一跳,她把身体缩成一团,好像准备承受球球的乱拳攻击。

花母猪的味道……奶水味……猪食槽……小猪崽们……啊,我太熟悉了!但是,哪里来的,哪里来的,哪里来的呢?球球沉醉了,激动了,她依旧闭上眼,张大鼻孔,脑袋缓慢地转动,鼻翼快速地耸动。忽然,她停下来,鼻子朝前慢慢地探过去,探过去,当鼻子触碰到某种物质,她再次睁开眼睛。她鼻尖下是一团乱草一样的头发,头发的主人——县长,正缩成一团。她怔住了。她几乎要哭喊起来。没错,一点也没错,花母猪的味道,正是从县长身上散发出来。她又求证般缓慢地嗅了一遍,再陶醉地细心地嗅了一遍,彻底呆住了。

见球球没有什么动作,县长不再恐惧,她慢慢地舒展开身体,按她自己喜欢的姿势摆放自己的手脚。随着她身体的舒展,她身上释放的花母猪的气味更加清晰,并且渐渐的淹没了其它的气味。现在,整个街道,整个小镇,整个世界里,都是花母猪的味道,它的rx房,它的奶水,它身上的淤泥,污垢,风干的眼屎,眼泪,鼻涕,粪便,它嚼碎的稻草渣,它鼻孔里特殊气味的呼吸,它耳朵扑扇出来的凉风,它蹄缝里受伤的血污,它眼睛里慈爱的痴呆,天,这一切的一切味道,竟然都从这个癫子身上散发出来了。球球在心里喊。县长她像一堆石灰,被浇了一盆水,一瞬间,腾升的热气里就包含了这些数不清的气味,球球的鼻子将这些气味一一分解出来了。好遥远啊,好遥远,从那么遥远的时候跑回来,要走多久?花母猪,花母猪,我今天很孤单,很孤单啊,你知道,你肯定知道,这里不好玩。球球嘴里念着,语无伦次,念着念着,她真的哭了起来。呜……不好玩啊,我只是坐林海洋的机帆船看龙舟啊,那罗婷就那么厌恶地看我,她是不会再理我了。店子里也有人捣乱,他们欺负我,他们为什么欺负我啊,老板娘还怀疑我给她惹了麻烦。那几个人好凶啊,砸碎了碗,拍了桌子,硬说白粒丸里有沙子。呜……妈妈,妈妈,我要回家……呜呜……妈妈……球球越哭越伤心,眼泪哗哗地涌。她喊妈妈,但是她的脑海里没有肥硕母亲的影子,她喊的“妈妈”,只是像家那么温馨的一个概念。

这时,球球感觉有一只手轻轻地落在她的背上,慢慢地拍打。那只手开始有些胆怯,有些犹疑,拍了几下后才慢慢地加重了力量,并且保持很匀称的速度,平和地拍了起来。

球球停止哭泣,她看见了,是县长,县长的手,县长的手轻轻地拍在她的后背上。

风雨断桥

纯泥巴地面的好处,只有在盛夏的时候,才能发觉出来。白粒丸店的泥土地面,偏黑,被人的鞋子磨得平整、结实,并闪着黑色的光泽。从门外一步跨进店里,立即就能感觉它的阴凉,潮湿,它们从呼吸里,脚板底里,眼睛里,皮肤里,向你的心腔里传送过去,在外的一身汗腻,片刻间得到濯洗般,让人顿感清爽与舒适。那火辣辣的日头投下来,热气在街面散发,却无论如何是进不了店里的,早被泥巴地里那种从地底层浸透出来的沁凉挡在了门外。因而,来店里吃白粒丸的,免不了要多坐一会,享受这种自然空调的惬意。不吃白粒丸的,原本只打算歇个脚,却不好干坐,无端享用了舒服的环境,好像白拿了人家的东西,总得有点回报,于是也欢心地要上一碗白粒丸。所以,这盛夏,白粒丸店的生意更见红火,也不知有多少人暗底里眼红了。又因了一株遮天蔽日的梧桐树,在小店的左侧,蓬蓬勃勃,似张开翅膀的大鹏,把小店揽在腋下,使这一片天地,更加阴凉。老板娘不知从哪里学的,把一台小收录机放在店角。收录机上系的红绸蝴蝶结已经陈旧。磁带没有几盘,都是比较轻缓的音乐。没有人太在意,谁唱的,唱的什么,单就旋律,泉水一样,似乎也有降温驱热的功能。

球球找毛燕借了一盒磁带。因为里面有一首熟悉的歌,就是县长经常唱的那首,名叫《九九艳阳天》。球球第一次完整地听完,隐约听懂歌里面的故事,讲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的爱情。十八岁的男孩子当兵去了,一去不知归期,那个叫小英莲的女孩子痴痴地等,坚决地等,好像歌词写的那样:哪管它十年八载,等到你胸佩红花,回家庄。每次听这首歌,球球就会想象那“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的情景。那条河,应该是像胭脂河一样,河里乌篷船零散地飘浮,船沿上并排立着一种叫鹭鸶的捕鱼鸟,细脚伶仃,或者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或者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一会,嘴衔一尾活蹦乱跳的鱼,回到船舱。十八岁的哥哥,嘴里咬着一根青草,眉头紧锁,因为不得不离开心爱的姑娘英莲,满腹忧伤。十八岁的哥哥是否胸佩红花回了家庄,小英莲是否嫁给了他?歌里没写,球球不知道。这个不知道结局的故事,像老奶奶给她算的婚姻之命,成了悬念。每次听这首歌,球球都会去揣测某种结局。比如,十八岁的哥哥,他革命牺牲了;十八岁的哥哥,他一去无音讯;十八岁的哥哥,他胸佩大红花回来娶了美丽的英莲。但是今天,听着听着,球球忽然有个很坏的想法:十八岁的哥哥,他变心了,把等他的小英莲忘得一干二净!这个想法瞬间就把球球的情绪破坏了,她自然而然地想到县长。县长总唱这首歌,把这首活泼的歌唱得无比悲怆。

难道,县长也有小英莲那种被抛弃的命运?

球球烦了,伸出手指头,把录音机按了。

哎,怎么看见我们来,就不放啦?曹卫兵边嚷边跨进门槛。这回曹卫兵的脸不歪,笑得似乎还有些讨好,随行的还有罗中国及另有一张绝对陌生的面孔。球球只觉眼花缭乱,而那张陌生的面孔,霎时就让她想到“十八岁的哥哥”,好像这一段时间内,她幻想的歌曲里的男主公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碰到了陌生人的眼睛,只有半秒的时间。

她别过脸,但是,它们的黑,净,亮,在她的心底重现,它们,还闪过一丝诧异。

哦,我……我没看到你们来了。莫名其妙地,她慌乱了,脚指头踢到了凳脚,忍着疼,也不好意思去抚摸。她觉得陌生人在看她,并且发笑。还有罗中国的眼睛,肯定也在她身上来回地跑。陌生人像个熟客,径直往厨房去了,经过那道门时,他微微弯了一下腰。

他太高了,曹卫兵他们几个在他身边,就像一棵树旁边的护篱。

出去,到外面去,这里脏,油烟味多。老板娘把陌生人推出来,笑得满脸开花。

妈,你天天在厨房忙,我呆一阵子算什么。陌生人退出来,站在桌子边,也比老板娘高出一截。

原来是老板娘的儿子傅寒。球球暗底里吃了一惊,她委实没想到,傅寒是这么一副模样,这么一副好看的模样。既是好看,她不由趁他们闹哄哄的时候,在背后又悄悄且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独自有点尴尬地立在原地,忽又觉得自己这样呆着,很笨拙,于是进了厨房。进了厨房却不知干什么,耳朵侧听外面的声音,将汤勺在锅里弄来弄去。

球球,球球!老板娘在外面喊。

哎!球球在里面应。

球球,你出来嘛。老板娘笑,大家都在笑。

球球觉得他们一定说了她什么,更是一个人在厨房莫明其妙地害羞。

有一个人进了厨房,球球以为是老板娘,也不敢拿眼睛看她,就低着头说,阿姨,你叫我做什么嘛?可是气味不对劲,她嗅出来了,老板娘的身上,是有花粉的香味的,既便是在厨房,那种花粉的味道,也不会被其它的气味所遮盖。而进来的这个人,身上有股汗味,但是很干净,很特别,像……像一只切开了的青苹果。她心跳了起来,便慌乱地抬起头,然后迅速地扔下了手中的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