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火宅(34)

船还没靠岸,黑妹首先稀哩哗啦地吐了出来。黑妹吐完,人已迷糊,两条腿直不起来。

上了岸,罗中国对厉红旗说,你们先到桥上吹风去!便和曹卫兵解押犯人似的,把黑妹挟走了。

你感觉怎么样?还去不去吹风?厉红旗笑着对球球说。球球捂着胸口,想吐,却吐不出来。或许是不好意思在男孩子面前吐那些污秽的东西,令自己和别人难堪,因而极力忍住呕吐;或许是真的吐不来,只能任凭它们在肚子里翻江倒海。她的脸憋得比月光还白,慢慢感觉脚踩在棉花堆里,对于身体的重量失去了感觉,好像要变成一瓣羽毛,马上被风吹起来了。

你们,是不是偷偷把酒倒掉了,或者,喝的是白开水。球球的神智一点也不迷糊。

我送你回去吧。厉红旗低下头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罗中国是喝杯啤酒就红脸的,喝这么多,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你们,是故意的。球球明白了。

我不知道,反正我喝的是酒,不信你闻闻。厉红旗张嘴朝她呵气。球球满鼻子都是自己的酒味,所有的气味都是酒味,哪里能闻到厉红旗呵出来的气味,再说,她也不可能把鼻子凑到他的嘴边。

我在酒厂,喝酒锻炼出来了。我是很能喝的,这样的一杯,根本不算喝酒。厉红旗停止呵气,进一步说明他没有骗人。厉红旗一边说,一边跟着球球上了断桥。

球球两腿有点打晃,他想伸手扶她,但她又稳稳地站住了,他和她只是第二次碰面,他不敢碰她。于是,厉红旗的手也在打晃。

你知道,这桥上发生了多少故事么?都在走路。那些脚步。什么……是脚步?球球趴在桥栏上,摸着冰凉的石狮子,语无伦次。厉红旗不知道她在问谁,至少他回答不了她这个问题,石狮子能回答,但它开不了口。但是,在这一瞬间,他似乎听见了她心里的苦楚。她俏丽的身材忧伤地弯曲,两条乌黑的辫子垂悬在桥栏外面,像一双伸向河面乞讨的手。

球球,你吐出来了,才会舒服。来,跟我走,我有办法。厉红旗果断地拉着她的手,往酒厂方向走。球球越来越糊涂了,她开始咯咯乱笑,笑完又哭,一哭就喊妈妈。最后她终于像团泥一样瘫软。厉红旗把她抱上二楼,放在他的床上,东翻西翻,调好一杯白水,然后把她扶起来,拍着她的背说,来,把这杯水喝了就好了。球球嗓子发干,眼也不睁,迷糊地张嘴就喝。咕噜咕噜,才喝几口,身体就猛然一震,“嗷”地一声,呕了一地。

对不起,把你这里弄脏乱了。球球呕完了,心里舒畅了,人也清醒了。厉红旗的房间里干净整齐,什么都像新的。她离开了他的床。外面有个小阳台,小阳台下面就是胭脂河,人好像住在河面上。

你住得真舒服。她站在阳台上说。

凑合吧,夏天确实很舒服。冬天风大,都不敢开门窗。现在也挺凉快了。你不要光看到好的一面嘛。厉红旗说。他看见她的身影嵌在月色中,很是柔和。

他们会把黑妹带到哪里去?重新回到房间里,球球想起喝醉了的黑妹。厉红旗摊开双手,表示他也不知道。

为什么要把我们喝酒?球球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我,还是跟你说了算了。厉红旗沉默半晌,做了向她坦白的决定。是这样,前几天,罗中国和曹卫兵两个人为一件事打赌。

打什么赌?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

他们两个为你是不是处女打赌。他们赌了一百块钱。让我来……做鉴定。他们两人喝的是白开水。就是想让你喝醉。厉红旗不往下说,他想球球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所以,你把我带到宿舍来了?

天地良心,看你在桥上胡言乱语后,我就没打算做鉴定,当他们的证人了。你后来迷糊不清,我把你抱回来,只是为了让你吐出来,醒酒。小人才会乘人之危!

他说他抱她回来的,球球的脸刷地红了,眼睛在地面乱扫。厉红旗也半天没吭声。她这才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很重,确信他喝的是真酒。但他为什么不和他们一样,喝白开水算了呢?她想。于是抬眼,头一回清清楚楚地看清厉红旗的长相。他比傅寒矮一点,五官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但组合在一块,形成了一种厉红旗特有的味道,和其他人很不一样。她说不出来。他不像坏人。于是她笑了,说,你这个证人出卖了兄弟,看你怎么交差。她这么说,其实是想知道,他会告诉他们一个什么样的结果。球球,如果你不反对,我就说,你是个处女,不过,这样的话,罗中国就输一百块给曹卫兵了。厉红旗比球球大五岁,轻易地把握了她的心思。她脸又刷地红了一次,低头再笑,表示没有意见。谁输谁赢,是罗曹两个人的事情。

黑妹知道你们在打赌么?球球忽然问道。不,她不知道,她的任务是负责把你叫上贼船。厉红旗见她笑了,知道她没有怪罪,也高兴起来。

她要是同谋,我不饶她!她假装凶狠。

事情是不断变化的,坏事也有可能变好。要是没有这一次喝酒,我们也不能真正认识,对不对?厉红旗说话总是很有逻辑。

她明白厉红旗说的“认识”,是指他和她,成了朋友,也就点了点头。

再说了一会话,他便送她回了她的住处。

球球从旧木桥上走过。或许是心思太急,她没有听到旧木桥发出的吱哑声,她更没有停在桥中间故意摇晃,让桥发出百鸟齐鸣的热闹声音。她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路边没有突然冒出来的花朵,吸引她,山草枯萎了,点把火就能燃起一座山头。只是石头还在脚底下滚,骨碌碌的没入枯草里。一个多时辰前,村里乡亲捎来母亲重病的消息,她懵了半晌,也来不及回住处收拾行装,就直接上路了。从小走惯了山路,她的两条腿和山路非常融洽。

此刻,风抚弄她脖子上的红丝巾,她行色匆匆的脸,和丝巾一样红。

过了桥,家就慢慢地近了,她的心却越来越害怕。她不知道母亲得了什么病,严重成什么样子,她的哥哥们为什么不把母亲送到镇里的医院去。她害怕母亲死了,现在已经死了,或者等她回来后死了,或者等她离开后死了。她放慢脚步,向家里张望,屋前地坪里没有人,门和窗口黑洞洞的,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这种平静使她放宽了心,减少了一点恐惧。当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像听到某种召唤,她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她首先发现,母亲果然修整了猪圈,但圈里没有一头猪,挂满各种农具和干玉米棒子,做种的丝瓜,飘瓜等。她正要进屋往母亲房间里去,听见厨房有人说话,声音从黑暗的窗口传出来。

就三间房,你说妈会怎么个分法?球球听出来,这是大嫂的声音。

兄弟俩一人分一间,余下的一间肯定是给球球。大哥在说话。

妈把房子分给外面的人,说什么我也不同意。再说,一个妹子,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人。

是啊,妈要是那样,就太蠢了。妈应该还有些积蓄。

她当然有积蓄,谁叫你平时不表现好一点,不向弟妹学?现在想要妈多给咱们,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球球听清了,大哥大嫂在谈财产问题。但她听得一头雾水。大嫂说她是“外面的人”,是不是指“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呢?她故意在猪圈里弄出一点声响,又咳嗽好几声才进了门,大哥大嫂已经停止了谈话。她和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便低着头,进了母亲的房间。母亲的房间比厨房更暗,她躺在熏得灰暗的蚊帐里,身上盖着同样灰暗的被子。

怎么病了?又不到镇里去看医生?球球在离床一尺远的地方垂手站立。她闻到馊尿的气味。她看不清母亲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