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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33)

断桥上的风,格外大,雨雾在河面跑来跑去,砸在乌篷船上的雨,发出细密的声音,清脆而不张扬,好像在给那些奔跑流动的一切奏乐。走上断桥,球球就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胭脂河夏天的热闹,断桥的故事,都会在她的脑海里重跑一遍。那时,她的心底便和这秋天的主色调相融合,幻化出“很多事情都已久远了”的一片苍茫。不过,仅仅如此而已。球球年纪还小,想不到更深的地方,她只是朦朦胧胧地眷恋什么。比如那片枫林,叶子已经发黄了,还不肯落下,顽强地和雨,和风,和即将来临的冬天较劲。那棵枫树上的字,已经紧紧地生长在上面了,并将随着树杆的生长而扩大,变得模糊。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去看一次。她记得刚刻上去的时候,刀划破树皮,几滴汁液溢出来,粘在树皮上,露出灰白色的树肉。现在,它们已经结了一层暗褐色的疤。

黑妹也学会了唱“九九艳阳天”,录音机开时,她和录音机一块唱,录音机停了,她就自个儿唱。黑妹唱这歌,纯粹是受球球影响。不过,黑妹不会揣测歌中十八岁的哥哥,是否娶了小英莲,她喜欢说,这写歌的骗人,真要等十年八载,都成老太婆了,到时嫁不出去,哭死都没用。黑妹的歌喉极好,能把这歌唱得活泼快乐,丝毫没有离愁别绪。老板娘喜欢。黑妹受到鼓舞,有事没事就哼,也不管别人笑话她像县长。黑妹干活还算麻利,每一件活都会成为她玩乐的对象,没有一点压力。

我随时会回家嫁人的!黑妹总这么说。黑妹到球球住的地方去过两回,手脚爱乱动,居然把球球的日记本翻出来了,球球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总之,她再也没有让黑妹来过。她和黑妹,就像两个世界的人,保持一种不算好,也不算坏的关系。

球球当老板娘的帮手后,老板娘轻松了许多。她想她没看错人,球球是个勤快,诚实的妹子,学东西快,从来不会打什么小九九,贪小利,算计别人。老板娘是真心喜欢她了。这么一来,老板娘的想法又有了一些改变。她先前只是给了球球一个梦,球球要实现它,可能也得三五年以后。这个店,老板娘开了十几年了,她知道再往下做,也是这个样,钱是赚不尽的,如果能少赚一些,自己能歇下来,把手脚放开,从容闲适地生活,那应是最理想的了。

球球,我有个想法,不知你有没有胆量去做?老板娘说。低矮的厨房里,她身上的香粉味很浓。

胆量?难道是杀人么?球球开玩笑。

当然不是杀人,杀鸡你都不敢,还敢杀人么?我的意思是说,你敢不敢把我这个店承包下来?老板娘把最后一句说出来,球球吓一跳,她确实胆小,于是眼睁睁地看着老板娘。

傻妹子,当然现在时机不成熟,但是,等过了年,里里外外的事,你也都掌握得差不多了。老板娘知道球球在想什么。你知道,我做了十几年,也该歇歇了,这个店打开门就赚钱,我不会让你有太多风险的,你要相信我。把店转到你手上,我也放心。老板娘怕自己讲得不清楚,不断地补充。

球球听了很激动,一激动,她就听见自己嗓子眼呼呼地喘。

别光着顾高兴啊,这可不是件轻松活,要动脑子,会盘数,还要掌握运转技巧呢!到时候,你也可以请你信得过的人来帮忙。老板娘见球球高兴,心里便觉一阵宽慰。先前她虽然给球球提了工资,又减少了她的工作量,但她心里仍不踏实。蒙在鼓里的球球对她越是信任、亲热、依赖,她就越是如坐针毡。有一段时间里,她噩梦连连,常常是半夜醒来,一身冷汗。这个想法,她已是深思熟虑了的,她觉得,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球球,都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也只有这样,她的心里才会真正好受一些。

好像是眨眼间,罗婷和毛燕的肚子都挺了出来。她们的爱情结出了果子,正在慢慢成熟,她们和她们的男人幸福地等待瓜熟蒂落。

球球只是在街上碰过她们几面,每碰一回,就觉得彼此间生疏一层。生疏的原因,球球知道大约是她们结了婚,进了园子里面,在园子里种自己的瓜果,花草,自己享用,自己快活,她却在篱笆外,就有了一种自然的隔膜。再说,和罗婷原本就有过一次误会,虽然罗婷主动找了她,但是她更多的是一种做林夫人的炫耀而已。至于和毛燕之间的生疏,那是毛燕水涨船高,眼睛里有点放不下球球这个人,摆出了某种镇里人的姿态。从毛燕擦香水这件事上,就可以清楚地知道毛燕这个人,从头至尾是追逐镇里的生活习惯,老早就把自己当镇里人培养了的。球球的身边,可以拉手的好朋友,就这么消失了。

黑妹很快和镇里的年轻人混熟了,这大约和她活泼好动有关,她像个百事通,镇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很快网罗到她嘴里了。关于阿泰和桥西某个女人半夜被捉奸在床的事情,球球也是从黑妹嘴里听到的。黑妹讲的绘声绘色,好像是她亲眼所见。她说要不是那个男人手下留情,阿泰的另一条腿就差点也瘸了。据说阿泰因惊吓过度,几天没进阿泰发廊,毛燕本人倒若无其事,说说笑笑,大家都认为毛燕蒙在鼓里。不过,球球不信,她觉得阿泰不像个坏人,她倒是相信林海洋能干出那样的事情来。

这晚,秋月如霜。球球不记得有多久没痛痛快快地玩过了。因此,当黑妹说和几个朋友去乌篷船上对月喝酒、吃花生,弹吉他时,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球球在乌篷船上见到了罗中国、曹卫兵、厉红旗三人。球球只见过厉红旗一面,那是在罗婷的生日晚会上,在林海洋的机帆船上。并且那次他和她都没怎么说话,他又因厂里有事,早早地离开了。球球差点记不起他的名字。乌篷船停在断桥下面的码头上,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曹卫兵竹篙一撑,三下两下,就把船撑到了胭脂河心。大家盘腿围坐船头,中间放着几瓶啤酒和两瓶白酒,还有花生和袋装点心。

船驶到河心,球球就有点害怕了。害怕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她不由佩服黑妹,才来没多久,就和他们混熟了,好像到什么地方去她都不会害怕。事实上,当球球看到乌篷船上有罗中国和曹卫兵在,她立即就后悔了。因为这两个人让她想到傅寒。罗中国在她身上爬过,曹卫兵恐吓过她,派人到店里捣过乱,害得她被老板娘误会了好久。厉红旗看起来文质彬彬,球球对他没有反感,印象还不错。

黑妹噼哩啪啦不断地说话,好像不那样她立马就会融化,说的全是乱七八糟的小镇琐事。不会弹吉他的曹卫兵,抱着吉他拨来拨去,弄出无聊的噪音。会弹的罗中国脸上露出大师般的微笑。他有理由骄傲,小镇里没有谁的吉他能比他弹得好。黑妹不说话时把花生壳弄得毕剥作响,扔进河里,不一会儿,水面就浮了很多花生壳。球球不喝酒,就看着黑妹和三个男的喝得很有兴致。

河面的秋风从领子里钻进身体,就有了很深的凉意。

来,喝点白酒暖和暖和。认认真真地弹完一曲的罗中国说。

我看这么喝,中国,你和黑妹一人喝一杯,对碰,红旗,你和球球对碰一杯,我没人陪,就一个人喝一杯,喝完上岸,到河堤走走,谁不喝,就不当兄弟是朋友,谁醉了吐了,谁就是卵子,不醉不吐的,就是英雄。曹卫兵小眼眨巴眨巴,出了个鬼点子。这边刚说完,那边黑妹粗壮的手臂就举起了杯子,要和罗中国干。那一大杯,至少有三两之多,把球球看得傻眼,她没想到黑妹还有这么豪爽的一面。黑妹干杯前,瞟了厉红旗一眼,似乎是想从他那儿借来一点力量。厉红旗微微一笑,把眼光抛向球球。黑妹喝完了,酒量最差的罗中国,也一仰首把一杯白酒喝了下去。曹卫兵见球球和厉红旗没动静,就放下了篙子,说,我喝完再撑船!于是如梁山好汉般也是一饮而尽。这等情景下,球球竟无退路,只有寄希望于厉红旗,如果厉红旗不喝,那么,她也可以顺手推舟,就势把这杯酒推了不喝。厉红旗略微犹豫了一下,连黑妹这样的女孩子都豪饮完毕了,他有什么理想不喝呢?因而他看了球球一眼,咕咚咕咚喝水一样,一口气喝个精光。球球看见厉红旗的眼神,竟有些惭愧之色,她没时间细想他的眼神。她其实早就想喝酒,醉一次,尤其是收到傅寒的信后,她就想醉,醉了不再醒来。现在,醉的机会来了,喝的理由也找到了。大家都看着她,她惨笑一下,端起杯子往嘴里猛灌,她感觉自己吞咽的是火,是滚烫的开水,喉咙和肚子里燃烧了一样,火辣辣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