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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37)

夏天来了,夏天快过去了,他,没有回来。来者开口了。是春天的那个女孩子。我之所没有感觉到是她,是因为,春天的时候,她是轻盈的,纤瘦的,而不是这样呼吸粗重,显得笨拙。这个结果是意料中的,但是,我怎么向这个女孩子交待,怎么自圆其说?女孩子并没有质问我,她好像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喃喃自语。她喘气,擦汗,好像走了很远的路。

夏天来了,夏天快过去了,他,没有回来。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有重复她的话。他,没有回来,也许是秋天,秋天,秋天啊,落叶归根之时。我又说。我已经感觉到,女孩子的身体不一样了,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不能再继续欺骗,这件事,已经牵涉了另一个生命。我只说,也许啊,也许。这不应是一个算命的人说的话,世事就是也许,没有定数,我说的,都是废话。

他,没有回来,也许是秋天,秋天,秋天啊,落叶归根之时。她说。她的语调和我的一模一样。我惭愧了,我觉得是她在给我算命。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它很突出了,我感觉皮肤下面有东西在动。一个小生命在动。我吓了一跳。生命是这样酝酿的。这很神奇。

他要是秋天不回来,也许是冬天回来,也许是春天回来。她说,她似乎不再寻找答案了。她似乎知道答案了。她没有再问我什么。她坐了很久,天快黑的时候,才离开。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那天夜里,我想了很久。我真的关心她了,替她担心,为她着急了。他会回来吗?落叶归根的时候,他要是能回来,娶她,那应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真的,美好。一个没出嫁的女孩子,她哪里来这么大的勇气,把孩子生下来呢?是什么给了她力量,又是什么给了她支撑呢?你敢吗?谁敢呢,还没结婚,就挺着大肚子,并且要挺到把孩子生下来。我当时想,这女孩子不是有毛病,就是发疯了,一个正常人,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但是,如果她是正常的,你,难道你不敬佩么?难道你会唾弃么?你听了,会无动于衷么?你应当惭愧,除了爱情,除了爱,除了珍惜,不会有别的原因,成为她做这件事的动力。你不感动么?每次想起这个女孩子,想起她的事情,我就会哭一次。你看,我老泪都流出来了。

我慢慢地着急了。我不知道那个女孩子,一个人,如何去面对一个新生命的降临。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她又会怎么去安排自己的生活。换了你,你会怎么样呢?日复一日,我惴惴不安。

没有她的消息,也没有他的消息。

百合街上的酷暑渐渐地淡了,风扫过去,干枯的落叶哗啦啦响。天气凉了,然后是冷了。有些声音也像捂上了衣服,不像夏天那样,脆生生的。我预感那女孩儿会来了,我希望听到她的好消息,我希望她抓着我的手朝我喊:他回来啦!很奇怪,我觉得我也在等他回来。其实从夏天开始,我就开始和女孩子一块等待。毕竟我骗过她,我骗她,他夏天就会回来,或许因为这点希望,她才把孩子怀下来。也许是我害得她进退两难。现在,秋天了,肚子里的孩子快要出世了,她肯定会坚持到底,任何人都不能阻拦她,想阻拦她也迟了。

她来的时候,已是深秋。当时我正在吃白粒丸。不用问,我知道,他没有回来。而孩子,马上就要生下来了。她的情绪有些转移,做母亲的幸福与快乐,不着痕迹。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天然的母性,在每一个雌性动物身上,自然存在。这是一种本能。这时候,她和我,已经有点像老朋友了。她说,她来,只是因为她想找个人,随便说说他。她来,并不是因为我的命算得准。她说她不信这些东西。她只是想找一个人,和她共同期盼,等待,那样的话,她就不会太孤单。我听着,心里一阵酸楚,不,是痛楚。我和她都不知道,以后,那个他,还会不会回来。人算,不如天算,除了听天由命,我和她又能做些什么?我又能帮她什么?

你摸摸。这儿。她伸出左手。我的手摸索过去。这儿,上面一点。她说。我摸到了,一个圆点,一层硬壳。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问。一个愚蠢的记号,等孩子出来,我也要给他做同样的记号,苦命的记号。听说,这样的话,孩子长大成人后,并不会真的苦命。她说。听不出她有什么难过。这孩子一出生,就要受这样的创伤,真是苦了他。我无话可说,但愿像她说的那样,这样做,能使孩子长大后幸福一些。

然后我会到西藏去,到西藏去,找他,我许文艺一定要亲口告诉他,他做了父亲。她平静地说。又是一个惊天动地壮举。我大吃一惊。其实,我不应该吃惊。一个有勇气独自把孩子生下来的人,还有什么事,是她所不敢做的。所以,我很快认可了她的想法,只是提醒她,那么远的路程,路上会吃不少苦头。不过,还有什么苦头,比她已经经历的更苦?你看,看我的老泪又流下来了。你无法想像,你可以想像,她一路到遥远的西藏的千辛万苦。

这是我最后一次碰到她。后来,不知她的去向。

冬天到了。冬去春来,春来冬去,一年又一年,一直没有她(他)的消息,一直没有,没有……

她迷惑了

故事可以这么讲,还有这样讲故事的人,只许听,不许问,还不能弄出声音。故事一路听下来,并没有像老奶奶说的那样,到故事结束,所有问题都自动解决了,球球心里反倒存了好些疑问。一个故事,不让听的人参与,谁能一直亢奋呢。尽管老奶奶讲得煽情,当中还流了几次老泪,好像是自己的故事那样,讲述当中,投入很深的同情和感情。但是听到后来,时候也不早了,夜里到处都是困倦,球球有些疲乏,便开始在椅子上迷糊,耳边老奶奶断断续续的声音,更使她昏昏欲睡。不过,她不敢睡着,她甚至有意识地抵抗睡意,因而听的也不完整。“许文艺”这个名字,她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儿听到过。还有勇气、孩子、记号、苦命、西藏、父亲,这些怎么也连不到一块的单词,零零碎碎地跳进她的脑海。她觉得老奶奶故事没讲完,故意卖关子。她说“一直没有她(他)的消息”,这个“她(他)”,是男的他,还是女的她呢?球球最想知道结局,但老奶奶总喜欢制造悬念,上回算婚姻之命,也是这样。那个他,回来没有呢?那个她去了西藏没有呢?那个孩子生下来,死了没有呢?不把这些结果讲出来,算什么完整的故事呢?像“九九艳阳天”那首歌里,十八岁的哥哥和小英莲的结局,害得人猜来猜去,把心情弄得时好时坏。还有,那个女孩子的丝巾,是什么颜色的呢?会不会也是红的?那个女孩子真有勇气,生孩子,到西藏,为了爱情,多么伟大啊。

故事听得并不舒服,因为那老奶奶的嗓子里一直卡着一口痰。她即不吐掉,也不咽下去,好像故事就是从那口痰里诞生的。她旁若无人的讲述,像风刮过街面。球球被她嗓子里的声音搅得喉咙发痒,心里发痒,却不能吱声,这使她听故事时,无法专注。这个故事使球球暂时忘记她找老奶奶的主要任务,故事没有结局的结局,那样悬着,就像老奶奶嘴里的痰一样,令她难受。

你晚上不是做贼去了吧,这么迟了,还醒不来,老板娘叫我来喊你呢!黑妹敲响了球球的门,气喘吁吁地说完,立即“登登登”地走了。球球“啊”了一声,回应道“马上就来”,便起床洗梳。抬身一霎,她感觉自己像从某种物体中分离出来,全身酸痛。好像刚做了一场噩梦,夜里被什么东西压了,胸口异常憋闷,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

她记得昨天回了一趟家,很累,加上脚疼,在白粒丸店吃了一碗白粒丸就回来了,睡得挺早。想到脚,她才感觉它们在疼。血泡大约是夜里睡觉时磨穿了,脚上留下几道凝固的血迹。她晃了晃脑袋,里面灌了水一样,咣当直响,耳边似乎还有人喃喃自语。她这一觉睡得太沉了,似乎沉到了母亲的子宫。现在醒来了,好像遗忘了什么,于是她记起母亲闪了腰,病倒在床。但是,遗忘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她只得一边梳辫子,一边拼命记忆。辫子编得很不顺利,编了拆,拆了编,反反复复好几遍。她还是没记起来,遗忘了什么。她倒是记起了夜间的梦。她梦到自己怀孕了,傅寒离开了她,到了很远的地方,没有消息。她只有去找老奶奶算命。那时是春天,她赶路热了,把红丝巾攥在手中。老奶奶坐在百合街的阳光里。老奶奶穿得比春天还鲜艳。但她怎么也看不清老奶奶的面容。她记得老奶奶摸了她的肚子,她的手很温暖,贴在肚皮上,温馨就把她包围了。她不断地找老奶奶算命,算婚姻之命,她再一次想知道,她会嫁到哪里去。但是老奶奶不说,或者是不愿意说。她始终没有问到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