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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38)

天气阴沉。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把遗忘的事情记起来,便总有些心不在焉。到了白粒丸店,老板娘问了一下球球母亲的情况,让她先回家孝敬几天,店里有黑妹在,应是忙得过来。球球吃了些东西,又匆匆忙忙上路了。一路上,她一会拼命记忆,企图把遗忘的事情记起来,一会儿又思考着怎么回复母亲。老奶奶说,动了不该动的土,是要死人的。这么对母亲说,不是把她吓死,就是她被母亲骂死。母亲毕竟只有五十多岁,应还有几十年好活。母亲要把她骂死,也不是件难事,她不是没领教过。

球球像只小昆虫,在崎岖的山路上爬行。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了,山水便明亮起来。她一时想不到怎么回复母亲,便低着头,走得慢了些,绞尽脑汁。但是,她却想到夜里的梦。她把梦重新理顺了一下,哪里理得清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断地跳出来,有些隐隐约约的,越想抓住它,它消失得越快,她觉得它重要,它便和她捉迷藏。有时候,好像就跳到眼前了,于是,她停住脚步,站在那里,闭上眼睛,努力地去抓住它。她终究没记住。她好像知道了,这是她一大早患得患失,总觉得遗忘了什么的原因。

又走了一段山路,过了旧木桥,一眼便望见自家屋前的地坪上,母亲正在干活,手臂一甩,一扬,大约是在把稻草往地坪上撒开。在母亲扬手的时候,她猛然记起来了,她在梦中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亲切的、温暖的、激动人心的味道,那就是花母猪的乳香味。它们,从老奶奶的身上散发出来。这真奇妙。她真真实实地闻到了,一点也不像梦。端午节的晚上,她也闻到了县长身上散发出来的花母猪气味,她的鼻子永远不会闻错,在成千上万种飘浮的气味中,她都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那股亲切的味道。她怀念,她渴望,她困惑。难道,女人的身上,都有这种味道吗?若真是这样,为什么偏偏母亲就没有呢?县长,好些天没看见县长,也不知她躲到哪个角落捉虱子去了。球球现在也没有时间去想县长的问题。母亲忽然能起床,并且能若无其事地干活,球球本来是感到惊讶无比,但这种惊讶被梦中的气味覆盖了,冲淡了,因此,球球走到母亲面前,表情平静,好像母亲从来没有闪过腰。

老子生你的时候,你脚先出来呢,差点把老子的命也要了。毛四阿婆说,过了这一劫,就没事了,以后也没事了。母亲用铁叉把地坪上的草堆拨来拨去,也不看球球一眼。球球头一回听母亲说“老子生你的时候”,这一次她惊讶了。你从来没说过,我是你生的。上回,你说我是乱坟堆里捡来的。球球有点赌气。老子昨天夜里做一个梦,就是梦见老子生你的时候,你脚丫子先出来,掐你一下,半天才哭出声来,像头猪那样嚎叫。山里头奔出一头怪物,要抢你,老子拼命地喊,一喊就把自己喊醒了,醒来,腰居然也没事了。母亲说得神乎其神。

是什么样的怪物呢?球球接过母亲手中的铁叉。

披头散发,脸面黑糊糊的,看不太清楚。要是让那怪物把你夺走了,老子不是白养你十几年了么?母亲说得不着边际。

球球听得糊涂,也不想问什么。她知道,梦就是这么怪诞,且乱七八糟的。人一会儿会飞,一会儿被人追,一会儿在水底里,一会儿在黑暗里。有的梦醒来便忘记了,有的总是在脑海里萦绕。那是人希望在梦中得到一点启发,找到一些暗示。她也想告诉母亲昨夜的梦。但是她没敢说,怕这个梦泄露了她的情感秘密。她其实也不愿意说,因为母亲从来就没有把她的话往心里去。

母亲心满意足的进了屋,留下球球一个人在地坪里撒草。她学母亲的样子,手一甩,一扬,稻草飘散,草尘乱飞。她边干活边四处张望。两只好斗的公鸡在猪圈里打架;屋前的溪水,在阳光底下,闪烁粼粼波光,一眼看不到头;对岸的青山,挡住了那面的世界。

她歇了一会,闪身进屋,看不清屋内母亲在昏暗中忙什么。她想喊“妈妈”,并和她说说话。她想告诉她,过完年,她就可以当白粒丸的老板,那时候,就接她一块到镇里帮忙。她在母亲侧面站住,咽了咽口水,她喊不出来,她从小就不习惯喊“妈妈”。因此,所有的话,都卡在“妈妈”这个词后。但是,只要不是在母亲面前,“妈妈”这个称呼,她很容易就喊出来了。比如在她哭的时候,她会喊“妈妈”;比如她想喊老板娘“妈妈”,小时候的花母猪,她觉得它也很“妈妈”……此刻,她依然无话,垂着手,还是小时候等着母亲训斥的样子。

她忽然觉得母亲老了,真的老了,孤独的影子,被昏暗包围,被昏暗包围的影子,真的孤独。她忍不住将手伸进自己的口袋,她的想法是,从里面掏出一些钱来,交给母亲。但是,她的手空着退了出来,因为,口袋里是空的,昨天才把钱给了母亲。

为什么不能趴在母亲的膝头,为什么不能靠在母亲的背上,为什么不能圈着母亲的脖子,撒娇,寻找母亲的安慰,同时也给母亲安慰?她站在母亲身边,像是母亲的影子。母亲坐在那里,像她的镜子。一瞬间,时光倒流,她和母亲都似乎掉进了“过去”这条河里。

她等母亲说话。

沉默。太阳在木格子窗外流动。鸭子在溪水里欢叫。一瞬间能听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还愣着干什么,快回去,少做一天,就要少拿一天的钱。母亲说。球球以为母亲会跟她讲一些她小时候的事情,母亲说的却是这么一句。她便仍站了一阵,才失望地转过身,缓缓地经过母亲,跨过门槛,人像某种物体,猛然被抖落在太阳底下。

从梦到老奶奶那夜开始,球球便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惶惑,并且总是觉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好像有什么东西遗忘在家里,或者说那次回家,她原本是要办一件什么事,却忘了办。她只是两手空空地回去,又两手空空地回来。这种遗忘和惶惑的感觉,折磨她,困扰她,并使她心头的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空,越来越冷。她不知道生活中哪一个地方出现了漏洞,残缺慢慢地扩大,似乎快要崩裂,这种快要崩裂的紧张,又形成了另一种精神压力,使她一天到晚神经兮兮,患得患失。她不知不觉形成一种习惯,只要有一点空闲,便会不由自主地回忆那个夜晚的梦,拼命想让那些恍惚的东西清晰起来,她坚信那里面隐藏着一些关于她命运的启示。可是那些梦景,就像水草那样摇曳、柔韧、光滑,它们的姿态挑逗并且嘲弄,得意并且神秘。她依稀地看见它们,像光影。她捕捉不到它们。它们有时像鱼一样,纷纷撞进她回忆的网,然后像水一样从网孔里漏出去。她便是一个收了空网的渔夫,不得不带着讪讪的心情,一次又一次地撒开那张网。也不知是天气的变化,还是情绪的原因,她胸口里那台风箱的噪声更大了。她嗓子里有一种声音,听起来,好像随时便会咳嗽,并且是剧烈的咳嗽。但是,这只是她呼吸的声音,且慢慢地匀称,平缓,规律起来。

电影院陆续来了几场好看的电影。小镇的人潮,也是一浪接一浪。黑妹比任何人都更热衷于传播消息,并津津乐道。她在这个小镇子里,生活得有滋有味,这个小小地方,在她的世界里,充满了无穷的乐趣。黑妹的母亲来过店里,见女儿工作还不错,似乎挺放心。又见黑妹和球球这样文静的女孩子在一块,也盼着她能受球球的影响,懂事些,斯文些,因而免不了向球球美言了几句,嘱咐几句。黑妹一壁听,一壁朝球球挤眉弄眼,然后敷衍了母亲几句,就把她打发走了。

上回厉红旗找你,你找到他了吧?黑妹漫不经心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