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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40)

见她都听明白了,他便开始摆旗。一边摆旗,一边说布阵很重要,兵不厌诈,要善于诱敌深入,再干掉敌人,然后安全回营。他把自己的旗摆好了,问需不需要帮忙,并保证绝不动自己已经布好的阵容。她咬着嘴,坚决地摇头。一边认真地调兵遣将,一边忍不住发笑,好像已经看到了敌人中了她的圈套。为了训练她,他让她当裁判。她规规矩矩,并不懂偷梁换柱,谎报军情。第一盘棋她败得惨不忍睹,吸取了一点教训,下第二盘棋时,她已经学会了狡猾,棋盘本来很小,她和他的脑袋都快碰到一块了,手和手更是免不了不时地触碰。不过都会若无其事地继续下棋,好像真的在进行一场胜败荣辱的战争。第三盘棋开始,她在第一阵线放了“师长”,随后紧跟一枚“炸弹”,他用“军长”干掉了她的“师长”,她用“炸弹”与“军长”同归于尽。这时候,外面一阵风呼啸而过,紧接着有大雨“哗啦哗啦”倾盆而下,她惊呼一声,哎呀,下雨了!他从容一笑,说,下雨怕什么,你不专心下棋,你的国土又将沦陷,到时,你只有像李后主那样苦吟“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了哟。她不知他说的李后主是什么,只觉得他念的两句诗挺有意思,或者是他念诗的时候挺有意思,便笑道,还不知谁的国土沦陷呢,你丢了一个“军长”,我只是少了一个“师长”而已。他哈哈一笑,错,你快弹尽粮绝了,就算是有千军万马,也会不击自败呢!你太挥霍了,下一个炸弹,可得算计点用呀!他仍是教她。也不知是他让她,还是确实失掉“军长”后大伤元气,反正第三盘棋他败了。

外面的风和雨,一片混乱。

她有些兴致勃勃的了。他便和她开始下第四盘。这一盘棋,心思似乎都不在棋上,即便是心爱的“司令”被干掉了,也没有谁大呼小叫。这一盘下得很慢,连时间似乎也慢了下来。这时候,他和她才看清棋盘上有两颗脑袋的影子,影子和影子之间不过几厘米的空隙,也就是棋盘上那条河界的距离。他的脑袋再过去一点,就到了她的地盘,同样,她的脑袋再前进一点,就入侵了他的地盘。他和她都没有轻易越轨。他指挥“连长”杀到她的边疆,忽然有点羡慕这颗棋子,它勇往直前,不惜粉身碎骨。她不知是计,以为来者不善,用“司令”轻轻掰掉了他的“连长”,才知杀鸡用了宰牛刀,自己忍俊不禁。他说,“连长”死得其所,做了“司令”的刀下鬼,不枉痛快一回。她觉得他话中有话,有点像那句什么“……裙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意思。她把“司令”退回营里,半晌不说话。这局棋到这里,就有点走不下去了,影子和影子在河界上空的空隙,不着痕迹地缩短,拉近。其实只是他,向她这边侵占过来。

外面的风和雨,混乱一片。

她学他,也调动一个“连长”,向他那边冲杀过去。她的手碰倒了他一个棋,正是一枚“炸弹”。

哈,和你同归于尽。她喊道,乐不可支。她原本只是冲过去虚张声势的,没想到那是一个“炸弹”。

你耍赖,看见了棋,不算的,一个小小连长,敢碰别人,不是吃了豹子胆么?他故意逗她。

是你先吃豹子胆的,我只是向你学习。她嘻嘻一笑,得意洋洋。

鬼灵精,学得倒快,看我怎么收拾你。她以为他要动什么棋,没想到他却捉住了她的手。但是,他不知道怎么收拾她,捉着她的手也不知放开,就在河界上面悬着。她脸红了,抽回了自己的手,说,该你下了呢!他便傻乎乎地走了一步棋,心不在焉。你赢了,球球。他说。

还没完呢,生死决战都没到,你怎么就失去信心了嘛?她还是盯着棋盘。

一步棋,即可定胜负。我弹尽粮绝,且无精兵良马,拿什么与你拼?所以,我知道我输了。听起来,他有点颓丧,还有点惆怅。

你在让着我,你明明是在让着我。她低声说。

不,你很聪明,是我轻敌,大意,所谓骄兵必败,就是我这样的结局。

河界上的空隙又缩短几分。

和你在一起真充实,能学到很多东西。她眼里亮光闪闪。

于是,影子和影子,轻轻地触碰到一块,在河界上空连接起来。

外面的风和雨,仍是混乱一片。

球球。他捏起她的手,玩弄她的手指头,并且叫了一句。风贴着河面扫过。

嗯。她答。作为对风的响应,水轻微地涌动。

你可以把指甲留长一点。他沉吟一会,竟说出一句令他自己莫名其妙的话。

不行啊,容易带细菌,再说,做白粒丸时,指甲里填满面粉,不方便,也不卫生。这些话都是老板娘说过的,她正好用上了。

噢,我忘记你的工作了。他意识到总捏着一只手,有点单调,便伸出自己的手掌,和她的手掌比,看谁的手指头长。她便看清了他那双手,大约是因为水,或者其它东西的浸泡,肤色比她的手还要白。她的鼻子隐约闻到酒糟的味道,并从酒糟里分辨出好几种气味来,比如杨梅、大米、小麦、高梁……他的手简直是一片农作场,或者是一个粮仓,一派五谷丰登的好景象。他的手型并不算好看,也不像傅寒的手指那样修长,圆润,完美。但是,那双完美的手,离开了她的掌心,手的温度,也在记忆中渐渐降温。傅寒只是一个名词,他的手只是一件器具,只是片刻间,从她的心底一晃,便模糊了。她很想将眼前这只手放到鼻子底下,使劲地嗅,让气味更浓,更芳香,更真实,更迷人。

外面的风和雨,仍是一片混乱。

外面的风和雨,整夜一片混乱。

这一夜,好像是一幕关于手的展览与欣赏。他和她的手始终没有分开,只是变着姿势,换着角度,背光、逆光、侧影,忽近忽远,忽上忽下,时而整个手掌相贴,时而只是指尖相触,时而手指相交,时而手背相抵,不断地摩挲,滑动,手指在掌心划写。两个人沉默。手和手说了很多话,高兴的,不高兴的,明白的,不明白的,手上的每一条纹路都参与了这场展览,参与了这场谈话。她心里清楚,厉红旗不可能不知道她和傅寒的关系,但是,他了解到什么程度,她不得而知。

除了算命的老奶奶,没有第二个人这么不知疲倦地摸过她的手。但是,手和手的谈话似乎并不成功,它们遇到了障碍,或者是过不去的坎。她首先累了,困了,而风和雨还在继续。你在我床上睡吧,现在很夜,雨又一时停不了。他已经松开她的手,替她打开被子。我翻翻书,天就会亮了。见她不动,他补充一句。你总不能坐一夜吧?咱们各占一边,好歹也可以睡上一觉。她说罢,便和衣上床睡下。他还是翻了一遍书,见她睡熟了,就在她的另一侧悄悄躺下,关了灯,只听得外面的风和雨,仍是混乱一片。

那夜以后,手和手又交流了几次。每次交流的时间都很长。手和手已经熟识了,它们熟悉了对方每一条指纹的走向,浓淡,轻重,长短,粗细,美丑;熟悉了每一条指纹的思想,顾虑,期盼,欣喜。后来,厉红旗终于忍不住了。

你和他,还保持联系吗?在自己的木阁楼里,他问道。本来用“关系”这个词,才比较符合他真实的想法,但他不高兴用,所以就用了“联系”,这么一个普通的,没有太多感情色彩的词。好像用“联系”这个词,就不会触碰到球球和傅寒的感情。她的心蓦地一跳,只是摇了摇头。她被最近的事情搅乱了,傅寒这个人,像一个梦境,被她遗忘,并变得模糊的梦,越来越不真实,他像老奶奶嘴里的一个词,远去了。是没有割断联系,还是没有保持联系?厉红旗一定要她说话。

他走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哪里还有什么联系?球球并不说傅寒走后的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