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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48)

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这是在模仿县长的生活,感受一个人,一个人在夜晚的街道穿行,好像这样便找到了县长生活的轨迹,并且可以随着惯性,轻易地走进县长的窝。然而这轨迹是模糊的。她并不知道县长的生活内容。她完全是在想像与猜测里寻找。她突然爆发的咳嗽,常把街上的老鼠、猫、狗、人等活物惊吓。于是,紧接着有一些出现了她没料想到的麻烦。

有好几回,球球从弄堂里钻出来,把别人吓一跳。有人认得她。一个女孩子夜晚的行踪本来就有些可疑,更何况总会在同一个地方遇上,不由人不揣想这个弄堂里的男人,有某种可能性的男人,某种和球球可能发生关系的男人。球球到医院打胎的事,早就像一股地下涌动的暗流,传遍了有闲心和没闲心的人的耳朵,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夜晚到某一处,和某一个男人发生一点事情,不必有一丝怀疑,对于一只破鞋,更无须有任何的同情。因而镇里的人就把球球夜里“偷情”的事张扬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连球球夜里那惊诧的表情,也被她们描述得活灵活现。闲暇时嚼舌根,像嚼颗带劲的槟榔一样,口舌生津,还锻炼了腮部肌肉与口腔,镇里的人因此活得更健康,更有滋味。

在她们嚼够了,把槟榔渣子吐到球球面前时,球球才知道,她已经成了镇里的婊子。

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成了已经、或者是可能与球球有染的对象。关了房门,女人们免不了会审问一下自己的男人,在某一个可能的空隙时间里,那个年轻的骚货是否引诱过他,然后咬牙切齿地说,十几岁就打胎了,成破鞋了,还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两条腿还有什么放不开的?看她那眉眼,就知不是好货!当然,这些情景都是别人卧室里发生的,外人看不到,球球也不会知道这些。不过,她已经从镇里的男人和女人们的眼里看到了一切。她无话可说。她埋下头,自己掉几滴眼泪。如果她向人们解释,夜里只是找县长而已,她和镇里的男人没有关系,她知道镇里的人不会相信,相反会嘲弄她,撒谎也不到家,骗三岁小孩还差不多。一个女孩子,黑灯瞎火的摸索,还说是为了找一个癫子,谁听了都会喷饭!但事实就是这样,事实就是这样,她就是在找县长,真实得比假的更像假的,比欺骗更像欺骗。对于镇里人的流言,她除了回应几声更猛烈的咳嗽,哮喘的声音更响更急以外,她始终无法开口。

离年关越来越近,即将当老板娘的兴奋冷淡下来,原本是球球生命中最重的东西,忽然变得没有一点意义。她的兴趣与热情遭到了打击,打击来自于镇里的流言,也因为县长音讯杳渺,还因为她看清了自己和镇里人身份的差距,这种差距根深蒂固,且永远不会改变。像老板娘那样,当上老板娘,嫁一个镇里人,这个愿望越来越渺茫,并且遭到她自己的鄙视。她心底那股对县长莫名的依赖,像一颗爬到了树顶的青藤,再也无可攀附,正昂着头,茫茫然在风中摇摆。此时,草木皆兵,她已无处说话,也无人说话,连老板娘也不能让她百分百地信任了。便叹原来人和人之间,都是蒙着心说话,来往,生活的。即便是她和母亲之间,也隔了厚厚的一层。她所记得的母亲,总是骂骂咧咧的,竟没有一个温馨的片段。不过,想起母亲总是好的,因为这会连带想起花母猪,花母猪身上的气味,猪圈的馨香。她想回家,准确地说,是想回到猪圈去,回到花母猪身边去,那才是最快乐的时光。如果真的回家,她又想到了镇里的人和事,除了县长和算命的老奶奶,恐怕没有让她念念不忘的东西了。

关于傅寒,现在回想起来,她竟说不出是否爱他;关于厉红旗,她只想知道他是否爱她;关于毛燕、罗婷、罗中国、曹卫兵,程小蝶,她也许会偶尔想起他们,并且心平气和。她是随便做一种假想,她知道自己,或者有一天会离开小镇,但肯定不是回家。家的概念,越来越模糊,或者原本就没有清晰过,除了小溪边的那所可以栖身的木房子。

不怎么在店里露面的老板娘,又围上腰围巾,在厨房与店堂里往返,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这个冬天,老板娘瘦了,皮肤里的水份风干了,走起路来便显得轻飘。球球啊,记着不要对外人说,是你把店承包下来了,你看现在到处风言风语的,对你不利,店里也不能失去镇里这拨老主顾,知道不?老板娘说。

球球惘然点头,只见自己的身体到处飘浮,像尾鱼那样,在空中游弋。鱼呼吸困难,眼睛突出,不断地张嘴,吐出连串的水泡,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球球,你应该吃点药,今年冬天特别寒冷,要注意身体。老板娘听出球球的哮喘与往时有些不一样,又叮嘱了一遍。掉进河里的那夜,在厉红旗的背上,球球的五脏六腑都被冰水浸泡透了,肺叶颤抖时,她失去了知觉。从那夜开始,她感觉自己的肺,有时像个膨胀的汽球,有时像尖细的针头,有时像扎进了鱼刺。她总觉得她的肺是黑的,像一块烟薰过的腊肉,晾在风里。苍蝇飞过来,灰尘粘上来,她的肺脏了,空气便显得很浑浊。她想将它们濯洗一遍,清清爽爽地呼吸,让呼吸清清爽爽。

人一辈子,身体是本钱,身体坏了,就没什么盼头了。像县长,一个癫子,原本是快快乐乐的,那天窝在墙角里,好像是生病了。天,都穿的什么啊!胳膊、腿都在外面。这个冬天,会有人冻死的,会冻死人的。老板娘只顾低头说话,她习惯这种自言自语的方式,她并未发现球球的表情变化。

县长?你在哪里看见她了?快,快告诉我!球球突然爆发的声音把老板娘吓一跳。她很惊愕,眼睛在球球脸上转了半天,不急不缓地说,嗯?这么着急?你和那个癫子有什么瓜葛?癫子始终是癫子,不是常人,都将自生自灭的。平时给她一碗半碗半粒丸吃,也算是行善积德,其它的问题,可不是你我能解决得了的。老板娘严肃起来,显然,她早就知道球球经常送白粒丸给县长吃。

我找她有事,真的有事,我一直在找她。快告诉我,你在哪里看到的她?球球抓着老板的手臂使劲摇晃,忽然觉得这样不好,又慌忙松开双手。

哎,在你屋子后面的小巷边,白头发,一身破破烂烂,除了县长,还会是谁。老板娘说完,球球扭身就走。老板娘扯住她说,都好几天前的事了,这么冷,她怎么还会在那里呆着,不定死到哪个地方了呢!老板娘没料到球球拿眼睛敢瞪她,直到球球的背影消失了,她还在发愣。

老板娘说的小巷,在球球的后窗。后窗是一条细窄的居住街。球球的房子没有后门,从住处到后街,要绕一大圈才能走到。后街破落与偏僻,球球极少到后街走动。这条窄街与小镇环境极不谐调,好像到了另一个更为贫穷的地方,有更久远的时代差异。几乎所有房子的窗户都是紧闭,行人能感觉里面的暗淡、清冷与腐朽的气息。

天色昏暗,小巷里的风,更是阴冷刺骨,像一个逃窜的幽灵,与人擦身而过。球球急匆匆地赶过来,到小巷口却放慢了脚步,忽然对这条被她忽视的陌生小街充满畏惧。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片落叶也没有,麻石板街是一种荒芜的干净,街两边的屋檐,几乎在空中相接,头顶是一线狭长、昏暗的天。球球紧张地边走边看,心嘭嘭跳动,两条腿迈不开正常的步子,机械地顺着麻石板一块一块地往前推进。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脑海里依次闪过与县长有关的情景。县长的歌声,县长的牙齿,县长的红丝巾。县长朝她笑,轻轻地拍她的背。还有梧桐树下的黑屁股与白屁股,她亲眼看见县长被人强xx了(她是后来才明白的),她当时吓得瑟瑟发抖;而县长也亲眼看见,看见枫林里的那一幕,傅寒撩起了她的裙子,傅寒撩起她的裙子,县长则在哼唱那首“九九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