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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47)

冬天,是一个老人的背影。昨天、往事、苍茫如海。

冬天,是一只老人的右手。枯槁、龟裂、岁月留痕。

冬天,是一个老人。一个老人。老人。

天黑得早,街面没有人行走。人们都躲在房间里取暖、看电视、打牌。球球贴着墙根行走,尤其不放过黑暗且避风的角落。从窗户里飘出的灯光、笑语,在球球的脑顶盘旋,她闻到了烤肉的香味,某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她已经这样连续坚持了好多个夜晚,像在洞穴里探宝。后来她准备了一个手电筒。她将梧桐树作为一个起点,然后沿着百合街一路搜索。每一个胡同,每一条小巷,每一片屋檐底下都不放过。她常常被自己的脚步和嗓子里的喘息声所惊吓。她不紧不慢地行走,保持一种随时逃跑的警惕。黑暗中一条突然蹿出来的狗,或者发情的猫的呜咽,都会使她汗毛竖立,胸口打鼓。偶尔会有一个人,从吱哑的开门声和一道狭窄的亮光里挤出来,反被她吓一跳,用狐疑的神情看她一阵,才带着迷惑走了。这时候,她觉得有点意思,心里便放松了许多,慢慢地,才不再那么害怕。

县长,她会躲在哪个角落?

白天,她吩咐新来的服务员留意县长的行踪。新来的服务员没见过县长,见到癫子就胡乱报信,让她空欢喜了几回。她也不能怪服务员,她无法描述县长的样子。她再一次找遍了百合街,除三个乞丐、两条流浪的狗,和一对交配的猫以外,她没有发现她要找的东西。她还问了乞丐,是否见过县长,乞丐只是一个劲儿朝她磕头,伸出一双脏黑的手,差点让她无法脱身。摆脱乞丐后,她转到了丁香街。菜市场有天棚,更适合于流浪者临时安家。所以她满怀希望。她用手电筒向看不清的角落扫过去。有时会碰上谩骂,通常这出自正常人的嘴里。乞丐和癫子面对这束亮光,不是咧嘴傻笑,就是面无表情。乞丐远比正常人友善。找过几次后,她发现,每一个地方,都是有固定的人占领,他们习惯了在老地方睡觉,轻易不会挪窝。这对于寻找县长有一个好处,可以缩小寻找范围,避免不必要的精力浪费。

电影院和新华书店的旯旮,以及可以藏身的地方也都找遍了,没有县长的影子,连气味也没有捞着。余下那片枫林,断桥,以及桥西方向的地方。

球球在断桥上四面环顾,浓淡不一的黑色,富有层次,有的地方黑成一团墨,有的地方黑成一个洞,有的只是一片浅灰,有的地方还是深蓝色,比如胭脂河。风从河面卷过来,带着河水的醇洌味道。球球知道县长不会躲在断桥边,桥边的风比任何地方的都要大得多。

枫林里一片漆黑,她已经在犹豫了好几次,一直不敢进去。现在,她已经找遍了小镇的每个角落,都没有县长的人影,只剩下枫林里没进去找。最后的一线希望,摆在面前,她忽然间就断定县长在里面,在里面哼歌,发呆,睡觉。于是,她立即变得激动,果断地走进枫林,脚下感觉落叶的松软。

她在枫林里穿行。

树站成一排一排,等待她的检阅。

她经过每一棵树,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希望,然而,每一棵树又是一个失望,最后,满林子都是失望,失望在她心中长成另一片深林。她已经很疲惫,巨大的失望覆盖了心中对于黑夜的畏惧。没有一丝希望支撑,她走不动,她不想动了。她在刻了字的那棵树下坐下来,背后是冰凉的树杆以及树杆上冰凉的字。她不得不好好思考一下。关于那个故事,到底是梦境,还是老奶奶亲口所述?那个故事,是梦境还是现实?老奶奶为什么要对她讲那么一个故事?许文艺这个名字,最初是不是从梦里得来?这个许文艺,这个县长,是不是故事里的许文艺?到底为什么要找县长?心绪为什么被这个故事搅得乱七八糟?球球想半天,越想越不明白,她根本没法分清楚,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梦和现实已经混和,难分彼此。一只夜鼠在落叶上迅捷爬行,在离她脚不远的地方停下了,她看见一小团黑影,两点豆大的亮光,她知道它在瞪着她。她不想惊动它,紧贴着树根一动不动。

风飕飕地刮。

林子里越来越亮,树和树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她感觉老鼠的眼睛充满狐疑。

你知道县长到哪里去了吗?我找不到她。她还活着吗?整个小镇都闻不到她的气味。她是不是到乡下去了,乡下那么大,我上哪儿找去?你说,她会不会是我的妈妈?我就想知道,她的手臂上,是不是和我一样,有一个胎记。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么?如果县长就是老奶奶故事里的那个女人,那老奶奶又是谁呢?你说我傻,不去问老奶奶?可老奶奶家门上一把锁,锁都生锈了,早就不知道她和程小蝶搬到哪里去了。像你这只老鼠,一旦躲起来,谁找得到你的窝呢?你嘲笑我?厉红旗肯定是喜欢我的,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没有抛弃我,是我的经历他无法接受。是啊,换了你,你难道不也是一样的想法么?和傅寒好过以后,再和任何人相好,我都是错的。那句话……人们怎么说来着?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吧。厉红旗说过,下棋,一步走错,可能输掉全盘,我的爱情,也是这么个道理了。后悔?我也不知道后不后悔,要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就好了。像刚来镇里的时候,当一个清清白白的老板娘。我为什么要怨厉红旗?原因出在我身上,我隐瞒真相,我虚伪。我不再搞对象,更不再和镇里人搞对象了,没有人会真的喜欢我,娶我。我只想开好店,赚点钱,过了年,我就是正正式式的老板了。现在我只想找到县长,你不知道,我找了好多天了,找不到她。我有一种感觉,一种感觉,很真实的,但我现在不告诉你,我已经很久没有踏实地睡过了。我哪天找到县长,哪天才有可能放下心来。端午节的时候,端午节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县长身上的那股气味,把我朝她身边吸卷过去。我的感觉对不对,谁知道呢?找到县长,才能知道对错。

角落里传来凶狠地猫叫,老鼠哧溜一声消失了。球球也被吓了一跳,仿佛从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呆在枫林里,对着一片黑暗胡言乱语。她慢慢地站起来,两腿已经发麻,里面好像有千万个针尖乱扎。她一时挪不动脚,它们像棉花团,她无法调动它们。她只得紧紧地靠在那棵枫树上,让树支撑着她的身体,她的手触摸到枯硬的树皮,和树皮上的纹路。依稀感觉到那些字句,那些生长在夏天,生命力旺盛的树皮里冒出来的汁液,好像此刻浸濡了她的手心,不是温热的,而是冰冷的。因此她的整个手冷了,并且,这种冷迅速地漫延到了心里,她随之打了一个寒噤,双手抱紧自己,躬着身体,迎着风走出枫林。

一只猫“嗖”地从她身边擦过,林子里传来老鼠的一声惨叫。

县长消失了,像一个季节,消失于另一个季节里;“九九艳阳天”这首歌,凝结了,像冰条般悬挂在哪一棵枝丫上。小镇依然如昨。昨天的事情,像水,融进胭脂河里的水,不能产生任何影响与变化。苍白无力的太阳,偶尔还是会垂顾街心,像久病之人的手,冰凉,没有一丝血色。冬天的一切都瘦了,街道或者人的内心,猛然空敞了许多。空敞了许多,似乎是为了等待“年”的填充。

球球嗓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响。夜晚,她在街道角落里出没,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使她像只打呼噜的夜猫。她纤瘦的身体,像猫一样轻捷,上阶梯或爬围墙,闪眼间便完成了。她的眼睛已经不需要手电筒的光亮,完全能辨别黑暗中的物体。她走路不发出声响。她在飘。她常常无端地喘不过气来。她明知道找不到县长,或者明知道县长并不会在某个地方,但她习惯,并且喜欢了这样的方式。她无法安静地呆着,她必须这么来回地寻找。有时候,她甚至忘了目的,夜游成了她每天生活的一部份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