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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35)

她觉得自己说得很好,确有其事。她一面因自己的话流下悲伤的眼泪,一面饶有兴趣地期待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像一个抽泣的孩子并没忘记往嘴里塞糖果。孩子知道他有权利以哭的方式撒娇,他心里更在意的是把糖果吃下去。然后,若阿内还是感到了紧张,尽管她对局面控制很有把握。

维特根斯坦说“把精神说清楚是一个巨大的诱惑”,眼下要若阿内把爱情搞清楚就是痛苦了。爱情是一枚高吊树梢的果子,她是一只不会爬树的动物,仰望着它,守着它,觉得拥有它,又清醒地意识到它生长在树上,不相信它会掉下来,等不到它成熟后掉下来,她转身要走放弃它。她接着哭。她想到了高原上那一刹那的震颤。那只已婚的手,如今已涉足属于她身体的高原、丛林、溪谷,以及星星、月亮、茂密的草地,此后将不再重复,她无法不对此表示伤痛。她枕他腿上,听他讲古今历史宗教起源,最后以淫声荡语谢幕,她无法不对此表示怀念。她情深意重地泪流满面,心想以后无论如何得找一个可以陪在身边的男人。

水荆秋并没有立刻回复。大约半小时后,他发给她打来电话,近乎嗫嚅地说:“太快了,太短暂了,太刻骨了,太伤心了,如果你是一个离过婚又结了婚且有了孩子且充分认识了婚姻本质的人,你会明白我的心情。我理解你对我的不耐烦,在你放弃我的时候,我还是要说,我爱你。”他的声音像一只在地面匍匐前进的乌龟,风雨交织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一面要辨清方向,一面不断地躲避障碍物,它艰难地爬完一段路,靠着一块石头停止不动,脑袋藏进乌龟壳里。于是只剩下雨打在龟壳上的声音。她知道他哭了。她立刻发现,把男人弄哭,原来并不好玩,那不但惹得她哭得更厉害,也使分手的事变得更真实了。即便如此,她撒的网,她还是能收回来,但她不想收网太快,索性一闹,把平时积压的苦闷全倒出来,好让他知道,她受的委屈比海还深。接下来她的做法并没有唤起他更深的爱意,只是加重了他对于她的愧疚与亏欠,他越发认同了她的选择,放弃他是对的,他之前太自私了。她由是认为,他不求她继续相爱,其实时刻在等着她放弃,他说得越动听,越矫情。她恨他虚伪的知识分子模样。直到他挂了电话,她才发现忘了收网,被网住的鱼虾在网里冲撞,她的手因此战栗,像一条疼痛的鱼。她面前一片汪洋。

若阿内一直在哭,她感到身体有口深潭,两股清泉源源不断地自眼睛里突涌出来,抹干又湿了,于是索性不抹,随它们四处流淌。有一阵她猛觉轻松,而松下来的那个瞬间给她一击,又让她不堪重负。她喜欢自己的眼泪,这是她重感情的依据,她将为此骄傲地继续流泪。现在,当她读完水荆秋大段的文字,她哭得更有道理,更有声色了。她反复翻看,尽管每句话都在撞击她,仍然难以捕捉到她需要的信息——他始终没有打算离开梅卡玛和她在一起。她的眼泪突然停止了,就像鸣唱被弹弓枪打断,小鸟倏地飞远了,仿佛它从没出现过。她努力研究这段文字,就像面对一张藏宝图,怕自己的粗心错过他的暗示,错过通往宝地的机关按钮。最终,她依然一无所获。她感到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我们是语言欺骗性力量下的俘虏,语调的虚幻力量能够非常逼真地模仿真实的事物,以致没有任何辨别性的语词的力量,允许我们将真理和谎言区分开来。当水荆秋语词激烈地对若阿内说出那番迷人情话的时候,她只是感受到了欺骗。我们如何理解爱情,与爱情无关,倒是反映了我们生活中许多别的东西。爱情是一场战斗,它以语言为手段来抵抗我们理智上的困惑与怀疑。经验的代价,就是成为一个农夫,收获那徒为生计而耕耘的凋萎田野。如果一个时代的疾病只能通过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来治愈,那么,一个人所经受的伤痛,是否可以由另一个人来抚平。

早晨醒来,一想到一切真的结束了,若阿内又涌出一批眼泪。洞穴里爬出两行蚂蚁。深山中飞起一群白鸟。后来,昏头昏脑再度睡了过去。

有种东西在若阿内内心深处越来越稀薄。心灵在本质上表里不一、图谋不轨。她需要找到一个解放性的词,借助于那个词语,能够最终把握迄今为止一直纠缠不清地压迫着她的意识的东西,忘记所谓的时间、悲伤、自我。“回家”,是一个不错的词,但这个词带给她新的压力与紧张。一年到头,时间这张稀疏的网,将一切都遗漏掉了,只有家乡的小镇倒是密密麻麻地收集着历史,不论糟粕和精华。街道越发狭窄,路面坑洼渐深。经济似乎好起来,部分旧木楼消失了,代之以洋楼小景。河里的水污染太重,不能饮用,游泳也不行了,政府将它包给个体户养鱼(一年到头往里撒肥料),改变了全镇人的生活趣味。年轻人都在吸毒,和抽烟一样普遍,毒瘾上来,趁黑到乡下偷鸡摸狗,打家劫舍,弄得村民们天黑闭户,每家养好几条狗。派出所的伙计们认钱不认人,行贿者能拿出上百万的人民币上下疏通。一个淳朴的小镇都变成这样了,其他自不待说。

抵达小镇时正是黄昏,斜阳浮在河面上,一些屋顶白雾缭绕,两条狭长的街道成“人”字形伸展开去,里面传出偶尔的爆竹声,以及晃动的人影。这个时候,若阿内想起自己对水荆秋说,她要一辈子做他的情人,永远不要分开。水荆秋激情战栗(或许是战战兢兢)地抱紧她,他说她是他的福分,他不奢求太多。现在她觉得自己说出那种话,简直是恬不知耻,远不如水荆秋说的实在,比如说“不奢求太多”,潜在意思则是一段,或者部分就够了,她奇怪当时怎么就没明白过来。她太相信他的颤抖(因为伪装颤抖的难度太高)。有些话怎么要很久以后回想起来才能领悟,确实给人生酿成许多失误。

第二天,她围着小镇走了一个小时左右。有时穿越狭小的胡同,这里是声音的大杂烩:锅碗瓢盆、电视剧、咳嗽、聊家常、大声争执;有时走到集市里头,嘈杂混乱,让人想起《清明上河图》的局部。她来到河边,废弃的码头曾是繁华的贸易点,后来一度成为女人的捣衣场所,游泳的人也在此上下河滩。现在的麻石缝里长满了杂草,鸟屎点缀着麻石板。一艘养鱼放食的旧船停靠。风将河面的垃圾堆扫到岸沿,也围在船的底部。在这里看到对岸的“邮政局”几个绿色的大字。边上有间小馆子,有米粉、包子、粉蒸排骨、臭豆腐,晚上吃田螺喝慢酒的人很多。

有一阵若阿内待在自己的房子里,耳听满世界流淌的节日欢笑,不可遏制的悲伤。水荆秋依然没再给她发一条短信,如此决绝。他或许平静地回到家庭,辞旧迎新,火车再次压上了轨道,正轰隆隆地前进。她与他重新回到陌生。流星划过天际,春梦了无痕。她试图理解他:他是善的,但未把善的一面朝向她。她劝导自己:人性并不是永远前进的,它有进有退。激情是有冷有热的,而冷也像热本身一样显示了激情的温度和伟大,为了要感到热,冷就是可爱的。水荆秋的手第一次触及她的身体,就像在宇宙间刷出一道迷幻彩虹,在大地上劈出一条滚滚江河,他不能一挥手就让世界恢复原样。意识到自己仍心怀期待,便咒骂自己没有出息。

晚上,正当若阿内认真投入过年这么一回事里,欢度除夕夜的时候,水荆秋发来连续的信息:

阿内,无时不惦记你。早些日子离开长沙的时候,我在你床头的玻璃花瓶底下留了张字条,还在你书架上的《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里夹了东西,打开那本《圣经》,也有。拿出来别看,全部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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