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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48)

平常时节,张子贵赚得几个现钱回来,喝着小酒,扛点耍牌,兴致起来就吃喝牲口,斥责吴大年,仿佛财主之于财产,炫耀而满足;或者与人为旧年的米价前年的亩产争得脸红脖子粗,显示他内里行家的优秀品质。张子贵本以为生活大抵不超出此外,不曾想这婚后第十年,吴大年竟会公然作对,要爹向她一个女人服软。

张子贵不晓得吴大年积郁已久,新账旧账一并清算,只道自己拿得准吴大年的脾气,小打小闹常有,断不敢真正放肆。所以,卖完蚊帐回来,听吴大年说挨了爹的打,张子贵反骂将起来:“这老婆娘,尽耍姑娘脾气,安分的日子,你还嫌什么?”见吴大年倔而不屈,张子贵颇不快活。吴大年的身体,张子贵熟悉不过,她后脑勺并无反骨,鼻梁不歪,嘴唇也不薄,手粗脚大,极老实的劳动妇女,今天何以有拼个死活的样子。

吴大年说道:“舅舅不疼,姥姥不爱,我有什么脾气可耍。你眼里几时有我?每次卖完蚊帐回家,你都是先去你娘的房间,把钱一五一十数给她。兜里能剩几个零碎钱给我已是万幸。你把我当个人的话,总得和我商量着办,我几时对你的爹娘苛刻过?你一出去几十天,从不给我留点家用,说句不怕耻笑的话,买卫生纸都没钱,厚着脸皮找人借。”

张子贵听了奇闻般惊诧:“你这婆娘,要用钱,跟娘说就是,一家人,还那么夹生。钱给娘,有什么紧要,我没兄弟,你没她埋,又无人与你争家夺产。”

吴大年不爱听:“那是你的娘。她手掐得紧,我懒得去册。憋屈。你一年到头没打过赤脚,不知道种田的辛苦。我犁地、挑谷,更不用说插田打禾锄草喷药,你有过一句好声好气的关心么?只知道对人夸你老婆力气大,能犁地。我又不是牲口。”

张子贵琢磨谜面似的,越发困惑:“夸你不高兴,难道骂你才好么?你真是怪脑筋。娘手紧一点,也是为了这个家,将来得好处的还是咱们。”

吴大年见张子贵不开窍,无一句体己的安慰,积郁更甚:“要她帮我积那棺材钱做什么,我不怕死了没人埋。我与你爹娘闹意见,你不问缘由,就说我的不是,你是他们的儿子,只认爹娘,合伙把我往脚底下踩。你要是不辨是非也没关系,你几时有个丈夫的样子,在中间调解劝说?”

“胡说八道!你吵什么,你不和他们吵,怎么有这些麻烦事情?给我把衣服清出来洗了。”

“是,把我憋死了,你们就清静了。”吴大年不动。

“别死呀死的,你死来看看?”张子贵不耐烦。

吴大年绷紧脸,沉默半晌,继续说道:“就拿这次来讲,我玩了一阵耍牌,把挑谷子去打米的事忘了,你爹指桑骂槐地刺我,我不过是回敬了几条道理,你爹说不上理,嫌我怠漫,铆足劲一巴掌打上我的脑袋。”

张子贵说:“爹是有打人的毛病,打过我,也打过娘,打是爱,骂是亲,如今打了你脑壳一巴掌,证明爹没把你当外人。”

吴大年嘴唇直哆嗦:“张子贵,你凭良心说一句,你爹该不该为打人赔不是?”

张子贵脱下一只臭袜子:“没伤没痛的,打就打了吧,都过去好些天了,还提它干什么?爹都六七十岁的人了,给媳妇低头认错,传出去被人耻笑。”

“去不去跟他讲个道理,是你做丈夫的态度,道不道歉,是他当公公的分寸。你不把我作老婆,他就不当我是媳妇;当丈夫的不抬起我,这屋里屋外的人,谁都可以作践我。”

“你这婆娘,几时开始锣嗦起来了。咯,我这趟生意不错,赚了一千多,拿去,娘那边给多给少,你说了算。”张子贵脱下另一只臭袜子,取出藏在里面的钱递给吴大年。

吴大年冷眼一膘,道:“还是给你娘吧,这样就不用怕我卷了钱财,去跟别人生孩子?”

张子贵眯眼淫笑:“你胡说八道哩,钱都交给你了,你还不满意么。来来,睡觉。”

张子贵手举人民币,要揽吴大年,吴大年手臂一横,打得纸币乱飞。张子贵仍是笑,要吴大年留着力气,睡觉时再使。吴大年抢白他睡不出个鸟来,再碰她,就死给他看。

张子贵笑不出来,便舍了她,一边弯腰捡钱,一边恶狠狠咒:“你死啊,有本事死来看看。”他话音刚落,吴大年就拿脑袋撞墙,一连数下,便见她额角鲜血缓慢花开。

第02节

吴大年回想结婚十年,好似躺了十年棺材。张子贵无能生育,在家则对她软禁,外出则指派爹娘监督,担心她心不稳,唯恐她身体好,不许她穿得漂亮,提防她存了私房钱。

吴大年是绝望了。绝望仿如一只温暖的手,牵着她走出了村子。走前,吴大年给张子贵留了几句话,意思明确:他若不去跟他爹论理,她永远不再回来,她要在外面“活”,不愿在家里“死”。

远山迷蒙之际,吴大年停在路口,眼望去娘家的路,但见荒草丛生,满目凄迷,通向遥远的记忆。当初只为远离娘家,由这崎岖的路,匆匆嫁到此地,如今,断不能由此复归娘家。当女儿时睡过的床,早被爹娘劈了,烧了,化成灰烬,房间早已成弟弟的洞房。在娘家的痕迹难寻一星半点,此番归去,与外人无异。

吴大年思忖片刻,踏上了去县城的路,愈走愈快,渐行渐远,不多时已只剩模糊的影子。

嫁给张子贵太仓促,一起生活才知道嫁得不好。早些年离开他,或许还会有崭新的生活,可能会遇到一个好男人,至少他知道怎么做丈夫。吴大年这样想着眼望两只并飞的鸟,落上枣树丫,不觉恍惚。十八岁时,和村里的复员军人杨向兵好了。杨向兵给了她初吻。爹给了她耳光。娘给了她谩骂。那些茫然无措,含混不清的往事,吴大年想起来仍觉战栗与屈辱。

杨向兵生得一表人才。复员回来完了婚,却是没几日和睦。外人不知其内因,只晓得他的妻子脾性暴躁,文墨不通。结婚四年,生就一男一女,离婚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吴大年当年十八岁,身高一米六六,容貌清秀,有倔脾气,也有温柔情康、慈悲心肠,不知不觉和杨向兵撞出了感情,躲在堤坡的柳树下接了吻。

不巧,吴大年的婶婶看见了这一幕,觉得不合时宜,当即察报吴大年的爹娘。吴大年当晚挨了爹一扇耳光,娘迎合爹,对吴大年辱骂不绝,总结归纳就是吴大年太贱。

吴大年躲起来哭,遂相信村里人的话:爹素来不喜爱女孩,她出生后,爹将她抱到池塘边,要淹死她,亏得被人拦住,保住小命。吴大年排行第三,大年三十出生,下面有两个弟弟,娘天生缺少母性,对于子女,感情淡漠。

吴大年初中辍学,成为一家之主要劳动力,播种、割禾、担稻谷,一百多斤的担子往她肩上一搁,爹从不心疼。爹见不得她闲着,似乎吴大年应是一头耕牛,必须时刻用鞭子抽打,她忙碌起来,才不算白吃粮食的牲口,爹才高兴。

吴大年背上这羞耻的事,脑海里不断涌出“勾搭”、“引诱”、“通奸”之类伤风败俗的想法,更觉悲伤。她压低哭声,翻出一盒火柴,一根一根地啃,啃了满满一盒,嚼出了某种香味。她期望速死,果然昏昏沉沉地“死”了过去。第二天清早,爹在菜园里喊干活,她才“活”过来,“活”过来,死的心也没了。

其实,吴大年轻生并非彻底绝望,仅是对现实反抗,宣泄苦闷,自虐。吴大年只盼速嫁,当一盆泼出去的水,永不被这个家里收回。可惜杨向兵并不配合,夫妻关系时好时坏,家无宁日,散也难,一团乱麻理不清。吴大年心灰意冷,听媒人安排,相了一门亲,匆匆嫁给了张子贵。

吴大年忘不了出嫁的情景:几件勉强的嫁妆,家具无非是些旧东西,重新上了一层漆;两床锦缎,由她自己攒下的钱添置。弟弟上学,爹不愿送亲,只有娘和一个姐姐作陪,外加男方接亲抬嫁妆的,队伍零落不堪,一行人走在路上,倒像颠沛流离的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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