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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49)

话说张子贵一觉醒来,不见吴大年,方想起她睡在隔壁,过去一看,只见铺盖齐整,人去床空。张子贵屋前屋后吃喝几声,无人应答,倒把自己的娘叫烦了。

子贵娘向儿子诉苦:“她这些天板着脸,像是借她种谷还了糟糠,也不知谁招她惹她了,这种脾性,不改不得了。”张子贵说:“这婆娘,是蛮不讲道理,长了一副牛脾气,爹拍了她后脑壳,她硬说是打了她,回来就和我吵,要爹给她赔不是。这下好,连人都不见了。”子贵娘对吴大年素有不满:“她那脾性,娘家人都不喜欢,嫁过来又被你惯坏,惯得没大没小,那天要不是我拦住,只怕你爹少不了要挨她的拳头。”张子贵说:“那还了得,翻天了。等我来说她。”

张子贵不急不慌用罢早饭,移步到前面的人家,聊了一阵鸡毛蒜皮,回来仍不见吴大年,方觉得吴大年离家出走了。张子贵还是不急,只当吴大年故伎重演,懒得花费精力,等她去闹,过不了几天会自己回来,他只需备好嘲弄的话,在家里等她。

头一天,张子贵胸有成竹,从容相对;第二天勉强镇定,心已难安;第三天只觉备受煎熬。不出一周,张子贵彻底慌了手脚,提了瓶酒,去吴大年娘家打探消息,一无所获。吴大年的两个弟弟气势汹汹,尤其是身强体壮的吴中秋,威胁张子贵说吴大年若有个三长两短,张子贵休想好活。这一家人完全不是十几年前那样软弱,张子贵心有畏惧,觉得自己势单力薄,寡不敌众,无论如何要尽快把吴大年寻回来。

张子贵一路走,一路思想:这婆娘真的小题大做,脑壳挨长辈一巴掌,有那么大的仇恨,以至于连日子也不肯过了么?她能去哪里,想必是早有安排。难道我在外面卖蚊帐,她在家里偷汉子,这一次正好借题发挥,与人私奔了?张子贵这么一想,吓得停止了心跳,热血往脑门直涌,紧赶紧回到家,仔细搜查衣柜,果见吴大年清走了一些衣服,又在中间抽屉里寻见她留的纸条,对先前的揣测确信不疑,当即直奔城里去了。

寻了三天,未获任何线索,张子贵打道回府,又拿了些现钱和衣物,继续进城寻找。遍寻餐馆、茶馆、宾馆,都是答无此人。找不到吴大年,张子贵不能回家,一个男人连老婆都搞丢了,被人耻笑不说,还得吃吴中秋的拳头挨他的刀。张子贵思忖,每日在街上遇到不下千人,就不信遇不到吴大年,于是改苦寻为碰。碰的心态微妙,既显示张子贵的灰心与不确定,又表明了他打持久战的决心。张子贵碰了一段,碰不着,就改守,比如守住某条商业街,一守就是四五天。可惜,此方法也不奏效。张子贵吃面条泡子,露宿街头,手上仍是越来越紧,最后撰着仅有的一块钱,在一堆包子面前徘徊。

摊主问是不是买包子,张子贵摇头。摊主问第三遍时,张子贵说他想找活干,管吃管睡就行,不要工资。摊主是个肥硕的中年女人,满脸狐疑,说他这样四肢健全的人,月薪六七百块钱的工作不难找,何必白给人干活。张子贵说他不是出来做工,而是来寻老婆的。

摊主觉得有趣,问详细了,听明白了,免不了发表她的看法:“媳妇是嫁过来的,做儿女的可以被爹娘打,那公公打媳妇,说不过去。你女人看重的是你的态度。你寻到她,先要认错,再好好劝说,回去让你爹赔个不是。你暂在我这里干活,包吃包住,另外每个月付你四百块。”

张子贵从不放弃为自己辩驳的权利,现在觉得摊主偏袒女人,照样要辩护一番。摊主一顿教训:“你的女人,要的是你的态度。你不明白这个,寻到她也没有用,不如回家反省自己更好。”

且说吴大年无头苍蝇般冲到城里,在街头坐了许久,把周围看熟悉了,才站起来,在餐馆、茶馆或者宾馆前探头探脑,遇到工厂,也隔着铁门问保安是否招工。走了几十家,到处都摇头,直摇得吴大年两眼发晕,双腿乏力。

她靠着树根歇口气,决定降低工资条件,只要有吃有住,三百块钱一个月都行。这招奏效,立刻有餐馆愿意试用,叫吴大年拿身份证来做个登记。吴大年想不到,也拿不出来,性急,与人辩理:

“我们乡下从来不用身份证。我人在这儿,怎么会假?”

“你是谁?有没有人担保?”

“我叫吴大年。保证是真的。”

“你总得有个身份证明。”

“家住兰溪乡金塘村第三组。”

“结婚证呢?”

“没带。”

“你们这些人,太没身份意识了。”

“我下次回家补办身份证。”

“那合同也没法签。”

“不签没事。”

“这样吧,工资二百,填个表,就开始工作。”

吴大年一听,松口气,颇为吃力地填了表,卷起袖管就进了厨房,刷盘子洗碗拖地,不遗余力,尽乡下种田的蛮劲。没多久,老板见吴大年手脚麻利,吃苦耐劳,是那种以一抵二的角色,竟主动调高了吴大年的工资,另炒掉一个经常偷懒的员工。

说来也巧,吴大年在餐馆碰到了亲戚,那就是娘家小弟媳米红。吴大年高兴有了伴,觉得城市不再深不可测,连温度也有了,夜里与米红睡一张床,说了很多知心话,把在张子贵家的陈年旧事,桩桩件件摆出来,说到伤心处,眼泪流淌,米红深抱同情与不平。米红常年在城里做工,多少了解城里人的感情与生活,离婚的事不稀奇,但吴大年要与张子贵分开,她仍是诧异。一是吴大年向来安分守己,二来张子贵不漂不赌,无不良恶习。米红问吴大年,是否吓唬张子贵。吴大年说忍不下去了。米红劝她冷静,一个女人家,离了婚怎么过?

“我很冷静。就是死在外面,我也不想再忍。”吴大年觉得难过,无法表达心中积累的痛楚,不能准确地将压抑多年的苦水倒出来,举了几桩事情,别人听起来,似乎也微不足道,揪心的原因,仍牢牢地生根盘积在心底。

“米红,我命差,当姑娘时,娘家像坟墓,嫁过来,婆家就像一口棺材,住在坟墓和棺材里,是死人,我是死了几十年了,现在才想到要活。”

“娘家人不抬起你,婆家人自然会小看你。你这样过了半辈子了,要怎么活呢?”米红遵循劝和不劝分的传统。

吴大年没回答。她仰面躺着,看见屋顶的横梁、青灰的瓦片,想起了过去的一件事。

结婚第五年,家里盖新瓦楼房,吴大年一会儿上屋梁接砖,一会儿下地坪挑沙,哪里缺人到哪里,男人能干的活,她都扛下了。风吹日晒了好些天,房子还没盖好,她突然发烧,下腹疼痛。吴大年没在意,忍痛继续干活,很快就撑不住,跑到临时搭建的屋棚里躺下休息。

不一会,吴大年听到婆婆的声音:“干活的呢,哪里凉快去了,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火烧眉毛尖上了,还不想动,这样下去,几时完得了工?”吴大年知道婆婆说的是她,挣扎着爬起来,又立刻倒了下去,痛得蜷成一团,大汗不止。

这时,张子贵急匆匆进来,二话不说,一把拽起吴大年,才觉情况异样,松开手,不耐烦地皱紧眉头,来回踱了几步,说:“这婆娘,生病都生得不是时候。这紧要关头,忙得要死,谁有闲功夫管你?”

吴大年脸色苍白,咬紧牙关,忍住呻吟。

张子贵走了。过一会儿又来问:“好点没有,那边等着用砂浆。”吴大年动不了,只是流泪。

二十分钟后,张子贵请来村里的医生,给吴大年打了一瓶吊针,没见好转,这才把吴大年抬到医院,诊断是急性阑尾炎,肠子烂了,晚来一步命就丢了。

吴大年眼望屋顶瓦片,说:“娶我为老婆的,把我做老婆看待,收我为儿媳的,把我当儿媳对待,怎么活都行。张子贵只是他爹娘的儿子,几乎没当过丈夫,除了要我睡觉。也没有尽过当爹的责任。米红,不是我咒他,他爹娘一天不死,他一天也不能断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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