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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53)

途中想及杨向兵死了,工钱无处讨要,真个是爹死娘嫁人,竹篮打水一场空,好不懊悔。然而,天灾人祸,孰能预料,非自己能左右的事情,自然不当自己后悔,只是遗憾杨向兵开出的空头支票,尚有多张未曾兑现,如今活人成死鬼,承诺泡了汤,既不能追至阴曹地府随了他,只有作罢。不若多思想吴中秋,这般及那般,皆须应对有方。

愈近村口,情愈怯。米红远远望见自家门口一桌牌,及至看清吴中秋的脸,心便落下来,稳稳停当一处。吴中秋见米红回来,倒有几分突然,赶紧下了场,陪米红进屋说话。听米红说杨向兵被打死,工钱无处讨,吴中秋不甚惋惜(不晓得惋惜人命还是工钱),转身迫不及待地将杨向兵被打死的消息撒给门外的人,供大伙消遣了好一阵。

夜里,米红与吴中秋商量,一起进城做点小生意,虽说小本小利,但踏实稳妥。吴中秋舍不得牌桌边的好日子,推说爹身体不好,最近咳得厉害,他理当在家尽孝。米红听罢讽刺道:“我自嫁过来,你爹哪天不是这样咳?你还说得出尽孝两个字,不怕人笑掉大牙。你爹若拿对你十分之一的好对待大年就好了,她何至于受婆家欺负。”吴中秋说:“我看大年脾气硬,婆家也不敢怎么欺负。”米红:“大年要离婚,张子贵不肯,扬言要弄出人命来。”

吴中秋说:“何至于离婚,大年外面不会有相好吧?”米红心惊肉跳,幸好夜里黑,脸红也看不见,便将吴大年怎么躲,张子贵怎么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吴中秋噢了几声,听见他爹在隔壁连续咳嗽,吐痰的声音清晰可闻。

米红在家住了三日,吴中秋同意进城做麻辣烫生意,但得米红先租好房,看好地盘,待一切就绪,他方才过来当老板。

米红先回厂捡拾衣物。到厂门口一看,只见门上有锁,且打了封条,门的右上方贴着一张告示,白纸黑字写着杨向兵是诈骗惯犯,在全国各地骗取订货单,以高薪酬劳聘请劳工灌制香肠,拖欠工钱,最后一走了之,躲到另一个角落故伎重演,周而复始,如今是捉了死人归案,特此告知。

第05节

吴大年春风满面,额前刘海别到一边,竟有两弯柳叶眉,令人颇觉惊艳。眼睛虽说不大,此际蕴蓄极其丰盈的情感,倘若变成水珠子溢出来,断不是泪。她正在回家的路上,内心快乐如鸟,叽叽喳喳,晓得此番回去,定有好戏可看,早已忍不住欢喜,不曾有半分愁苦。下汽车后,她买了一颗槟榔,嚼得忘情,到村口唾在路边,主动和人打起招呼来,遇特别相熟之人,还要小伫片刻,大声说笑,均不在话下。

张子贵正躺着抽烟,见吴大年进门,噢地弹起来,仿佛是吴大年一脚踏中了机关。吴大年佯装平淡,心里晓得,张子贵是被鼠夹子夹住的老鼠,命被她摸着,果然不再威风了。张子贵迟疑片刻,清了嗓子,扬声道:“大年,你回来啦!”突兀之声将吴大年吓了一跳,她晓得他是喊给他爹娘听的。果然,没几分钟,子贵爹娘一起来了,因为争先恐后,两人几乎是挤进门来。子贵娘显出阔别的热情,抓住吴大年的手,脸上肌肉没哪处不因笑而牵动。子贵娘从未笑得这般狠,连牙酿都不顾一切地展露出来,贴心话一句接一句。子贵爹被晾在后头,横竖插不上嘴,加之说话本不利索,早有猴急之态。待子贵娘放下大年的手,子贵爹瞅准空子,说道:“孩子啊,回……回来就好,爹不……不该打你,爹向你赔礼……道……道歉,要是还不解气,就打爹一……一巴掌。”

吴大年应接不暇,未曾料到好戏开场如此之快,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一时不能完全从先前的小心谨滇中走出来,不知如何应对,索性扭身走开。子贵爹知道吴大年不原谅自己,急得不行,跟在后头“啪啪”打了自己两下。

吴大年听得一清二楚,着实吃了一惊。原先只晓得子贵娘嘴皮薄,能说会道爱做戏,不料想平时老实巴交的子贵爹,演起戏来也是毫不含糊。她见张子贵在一旁犯错待批的蔫状,晓得他想什么,便移劫直:“爹怎么还记得这事,我跟子贵说过,不怪爹。是不是,子贵?”张子贵早就矮了一截,待要伸直腰,见吴大年笑面虎的模样,又缩将回去。子贵娘忙打圆场,念及大年在外面油水差,吩咐张子贵去砍几斤猪肉回来。说话间,已从腰间掏出钱来递与张子贵,说从今往后,一家人和和气气过日子,一面又嘱咐吴大年好好歇息,待饭香菜熟时,再起来吃饭。

仿佛贵客临门,几个人分头忙活去了,吴大年留在房间里,思想起往日光景,两相对比,心里快活自不待言说,在这家人面前,到底生出几分神气来。打量四周,发现窗玻璃要换,被套用了十几年,该添新的;梳妆台油漆斑驳,拉环掉了,抽屉打开合不上,合上打不开;衣柜门咯吱作响。对于张子贵一家鞍前马后,唯唯诺诺,吴大年心知肚明,演不花钱的戏,点个头哈个腰,不伤筋不动骨,经济实权牢牢在握,并不曾真正损失。吴大年要的,远非这表面的功夫,张子贵的命,亦不至于这般廉价。她在外头多少长了点见识,晓得坐稳这家中的第一把交椅,才算得扬眉吐气。

吃饭时,子贵娘给吴大年殷勤夹肉,又拣好听的话说与她。吴大年嫌子贵娘说话太过油腻,言不由衷,更觉反感,一低头,看见桌子底下啃骨头的狗,便叫它一声,狗随便摆了几下尾巴,甚是敷衍,吴大年便骂道:“狗东西,变得真快。”

夜里,张子贵把新买的金戒指拿出来,给吴大年戴上,说了些甜蜜话语。

“公安局的人说,杀人要抵命,绝不能让犯罪分子逍遥法外。要我想起什么来,及时通知他们。”吴大年把这句话挂嘴边,倘有人不顺她意,就将这话摘下来,摆弄几下。听者害怕,吴大年得逞,从家具更换,到床褥新添,全遂了她的意。吴大年将自己赚的钱,一分不遗地存了,张子贵出去卖蚊帐,所挣之钱,一文不少地交与她,仅此不够,吴大年晓得子贵娘手中有些积蓄,想方设法要挖掘出来,让她尝尝伸手讨钱的滋味。

回家这些日子,吴大年养懒了,也养得眉目清秀起来,口味越来越刁,尽想吃不在季节的蔬菜。这一日,外面日头朗朗,只因吴大年想吃小白菜,子贵爹肩挑大粪,子贵娘抱着一包菜籽双双去了菜地播种。

张子贵提心吊胆过了一阵,尊娘所教,待吴大年如救命恩人,纵使心里几分不情愿,到底怕坐牢,怕偿命,不得不压了先前的性子。

眼见事情淡了,想到她终归是自己的老婆,便生了闲心,要把她从恩人的神座上搬下来,做自己的女人。吴大年有意推而不就,只问张子贵这些年交了多少现钱与他娘,何事花钱,花了多少,她心中有数。

“从前比不得现在,我不想当你的什么恩人,家里挣钱靠你,这里里外外的事,理当我来操心,你娘到了该享清福的时节了。将来过世,我这做媳妇的,少不了给她买上等的棺材。”

张子贵说道:“这样的话你千万别对娘讲,娘活得好好的,恐怕被你气出个三长两短来。钱都建了房子,也不晓得还剩多少,回头我问问娘,把折子给你保管。”

吴大年嗯了一声,接着说道:“我这些年身体吃了亏,现在感觉不行了,天气一变就周身疼,别说挑不起百斤担子,就是空箩筐也吃力了。你不想我死得早,就下田干活,支持我调养身体,省得外人以为我好吃懒做。另外,这么些年,我爹那边,我没尽过孝心,今年是他七十大寿,可能会花费大一些,你不要埋怨。”

“你一直恨你爹,怎么想起尽孝来了?”张子贵不晓得吴大年中了哪门邪,说的想的都变得古怪稀奇。吴大年只笑不答,眼里有股冷意,令张子贵脊梁骨冷眼咫的,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个阴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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