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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54)

且说说吴大年的爹,这个唤作吴有德的老头,日子从没宽裕过,手上略有积蓄,就被儿子们“借”了,一年到头小病不愈,舍不得吃药,儿子们习以为常。嫁了的女儿,也不常回,回来也不亲近,权当走个形式。吴有德多少有些落寞。倒是吴大年最近回得勤了,不仅带来川贝批把之类的止咳药,还有吴有德嗜好的烧酒,烟也是好烟,走时还留点钱,嘱咐他多吃肉。都晓得吴大年如今在婆家当家作主,只料想不到,她会将诸般好处带回娘家,孝顺曾经想溺死她的爹。

有一回,吴大年扯了块布料给她爹送过来,又帮娘烧了几个菜。吴中秋随米红去城里卖麻辣烫,只有两个孩子留在家里,外加大弟弟吴国庆一家四口,一共九个人吃饭。大呼小叫,热闹景况自不待说,正值其乐融融之际,吴大年笑着i澎直:“爹,他们说我刚生下来的时候,你把我抱到水塘边要溺死我,我不信这些胡说八道,爹怎么是那种狠心肠的人。爹,你多吃肉,这肉炖得很烂了。止咳润肺药一日三次,要记得吃。夜里少打一点牌,多喝我带的普洱茶,你年纪大了,自己要多注意身体。”

吴大年不紧不慢讲完,起身给自己添饭。

孩子们闹得一团糟,米红的小儿子摔倒了,打碎了碗,吓得大哭。大人们一窝蜂处理孩子的事情。吴大年膘了她爹一眼,见他投著停杯,面有愧色,晓得溺她之事不假,人言虎毒不食子,孰料人不如畜生仁慈,心头难过。

村人眼见吴大年孝顺,每每说起,均啧啧称叹。古语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全然不虚。

久之,训教子女时,无不以大年为楷模,对吴有德羡慕有加,少不了当面奉承,吴有德心中有事,愈加闷闷不乐。

吴有德七十大寿,甚是热闹。单说吴大年买的鞭炮,就放响了一个下午,张子贵心疼,恨吴大年烧钱不手软,无计可施,少不得张嘴同乐。

晚宴主食是面。每桌摆有七八个菜,皮蛋、辣椒萝卜、花生米、小炒猪肝、剁辣椒,等等,多为下酒所用。大家喝得高兴,吃得痛快。席间有人说道,吴老馆,养女好啊,到老来享的是女儿的福。众人附和。吴有德正夹一粒花生米,手一抖,花生米砸在碗碟边上。吴大年给大家添酒,说道:“当然是养儿子好,女儿总是别人家的,谁家愿意生个姑娘,白养十几年?”

吴有德闷头喝下一杯,显了醉意,红了眼圈,浑浊的眼睛里,几乎要掉下什么东西来。

无人见过吴有德哭,也无人相信吴有德会流眼泪。灯光晦暗,人声嘈杂,这一瞬间完全被忽略了。又过一阵,吴有德喝醉了,吐了一地,被扶回房间。这才有人低声说道,吴老馆好像不大快乐,是对大年愧疚呢。吴有德坐在昏暗的灯光中,脸上老泪比灯光明亮。他坐一阵,站片刻,腮部肌肉颤动。外面划拳喝酒的叫声依旧热闹。他感那到些热闹的叫喊声十分刺耳,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享女儿的福。这福烫着他的良心,烫着他八分醉意的头脑,烫着他纵横交错的脸皮。他强烈渴望再来点酒。他看见窗台上的农药瓶,他拿在手里,抱在怀里,然后拧开了瓶盖。

饭后茶余,到了放烟花祝寿的时候,吴有德还未起床走动,大年娘唤他来点烟花,进房间便闻到房间有股农药味,便觉不妙,喊他不应,叫他不醒,一摸,早已气绝。喜事变丧事,连夜扎灵堂,做道场,哭声一片。吴大年只是泪落如豆,并不曾哭出声来。

米红向吴大年诉苦,说生意做不下去了,悔不该叫吴中秋进城,现如今,瞒着她与妖精勾搭成奸,华艳是个裱子,她早就看出她不是好东西。

此时,吴大年已掌经济大权,成为一家之主,调遣那欺软怕硬的公婆,使唤张子贵,均不在话下,早练得果断、条理分明,摸透了人心。听米红讲罢,吴大年问她是否原谅中秋。

米红纳闷,说原谅如何,不原谅又如何。吴大年说道,不原谅就离婚;原谅就扯平了,谁也别戳穿,继续过日子。米红心里咯瞪一下,佯装不解。

吴大年不急不缓,说:“你和杨向兵,我早知道。中秋那边,我来跟他谈,你的事,我也不提。都回家算了,养猪、种菜,照样挣钱。另外,你在家要对我母亲照顾周到。”

吴大年一番话,令米红脸红心跳,既尴尬又狼狈,没想到吴大年竟然处处心机。她权衡左右,依了吴大年所讲,保全声誉和家庭,私底下却怨她使用挟制手段,却又没可奈何。

吴大年将张家上下钳制,并不胡作非为,当家作主,倒也有条不紊,久之,竟使公婆真心归顺,张子贵心服口服,吴大年也松了钳,家庭呈现美满和谐之态。为弥补无子之憾,吴大年几番进城,烧香拜佛,请菩萨送子,不出几月,果然腆起了肚子,张家上下欢天喜地。

只是有多事者传言,吴大年是找菩萨借的种。

2006年10月10日

后遗症

第01节

那天早晨,我刚打开眼睛,就被几个人弄走了。闻不出是哪条道上混的人。他们用硬家伙顶住我的后背,麻利地将我塞进了面包车,把我眼睛蒙了,警告我老实点。路上没人说话,只有打火机点烟的声音。三四十分钟以后,我被牵进了这个暗间。

我能猜到一点来头。前不久,趁着雾气不散,动植物们都发蔫的时候,我与伙计们“做”了一件大“生意”。他们用战利品回家孝敬爹妈,我只有到老妈的坟上烧纸钱。不知道老爹埋在什么地方,曾经问过田甲,她说老爹的骨灰撒进了资江河,流到海里去了。

田甲的话信不得。我没见过海,把海想成茫茫的黑夜,在海里安身,算不错的归宿。

像我这种不良少年,在社会上混了些年头,经历比同龄人复杂,不必同情,要歧视也随你的便。派出所的人,有事没事便拎我过去问东问西,我对那儿的环境比自己的身体还熟悉。与他们合作的次数多了,配合起来,很顺他们的意。不过,他们见到我也烦,我对他们那一套也没什么期待了。听听这些无聊的话:叫什么名字、住哪个片区、多大岁数,有什么前科等等,都是些明知故问的东西。除了年龄数字的变化外,我的回答都是一样,包括语气,正确得令他们频频点头。在这些问题上,吃了不诚实的亏,那才叫蠢货,想混得溜一点,只有求上天保佑遇上比你更蠢的人。

坦白说,没有比问话更令人犯困的了。条件反射,我一进派出所就哈欠连天。当然,不排除环境单调的缘故。就那么点空间,还塞了四条腿的静物,两条腿的动物,搜搜刮刮算一下,就是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他们和我,外加吊在桌子中间的灯泡一个,黑垢旧茶杯两只——那是他们用的。如果说漏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地上的烟头,满屋子游荡的烟雾。他们的眼珠子像夜里觅食的老鼠,除退缩敏捷以外,还不知疲倦。

第一次和他们打交道,我会绞手指、挠痒、抠鼻孔……后来戒了,老实得像一截木桩。配合一些温驯、无辜与少年的天真,甚至表现出敬畏与信赖。这样一来,我便有在灰墙上找乐子的余地——玩玩自己的影子了。不过,一旦被发现,他们就把灯泡弄得天旋地转。他们的动作是善意的,我偶尔会对撒谎感到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敌人,只是游戏伙伴。

眼下这间暗室,比派出所更单调。局面差不多。有一把椅子,看上去该我坐,我坐了下去。房间里除了墙壁,没什么看头。地上没有烟头。也没人喝水。有时连喝水的嘴都会消失半天,把我晾在屋子里。屋子里的灯,要么不亮,亮起来就白花花的,就像夜里的汽车迎面开过来。我差点没扛住。是年龄帮了我。他们可能意识到,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少年,本身就欠体面,如果还用点什么手段,就更丢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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