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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中短篇小说(55)

他们留下两个人对付我。一个长条,一个短促,像被随手捏出来的模型。他们自己倒不觉得,慎重地移动各自的身体,像对待小心轻放的易碎品那样,安放在适当的位置。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们。胖的那个看起来蛮舒服的,他有一具营养不错、听从自己操纵的身体,肤色很白,脸上安了一只慈祥的大鼻子,鼻孔大得像欢迎参观的博物馆。

与大鼻子相比,瘦的那个身体像被砍掉了一半,暗黑的脸上,有一种巨大的责任感,也像是在强烈思念那被砍掉的另一半身体。我很快发现他的习惯,他隔一阵便两肘夹腰耸一下,很流畅。他把我弄神经质了,每次当他耸完,我就要等待他下一次的动作,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我私下叫他竹笋。他瘦得像竹子,又那么喜欢耸。益阳话里面“笋”和“耸”的发音相同。值得一提的是,大鼻子和竹笋,似乎是受过专门的组合训练,配合起来出奇的默契与协调,一静一动,一唱一和,活像双剑合璧的武林高手。

大鼻子埋头看材料。竹笋那张责任感很强的脸,顽强地正对着我。

大鼻子像大象吸足水那样仰起头来,熄了灯的“博物馆”里两团漆黑。他用怀疑的口吻,对我一系列的真实情况提出了疑问,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到我的材料。

大鼻子侧脸瞟我,说:“田由是你的真名?”我说是我的合法老爹取的。大鼻子一听,好像要笑起来。竹笋调转笔头敲敲桌面,警告我放严肃一点。大鼻子继续盘问我的年龄,他认为我应该有十八九岁。我说我真的是十六岁,没爹没妈的孩子,容易显老,这很正常,可惜不能把我老妈从棺材里揪起来作证。

竹笋受到启发似的,忽然问我:“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我故意露出那种死了老妈的难过相,心里想,×你妈妈,真没意思,老妈叫什么名字,跟你们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大鼻子摊开脸,笑得很厚道:“你要老老实实回答,他这个人,很有责任感的。”他故意把“责任感”三个字说得特别用力,像给印刷字体加黑。

我靠向椅背,打了一个哈欠,说,这个我看出来了,不就是要老妈的名字嘛,又不是贞操。我把老妈的名字说出来,迅速打量两人的表情反应,也想到竹笋该耸了。竹笋好像听到指挥似的,果然两肘夹腰来了那么一下。

我松了一口气,心里舒服起来,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说。我说,多年前,我老妈被我老爹毒死了,老爹被拉去枪毙了,我还有个姐姐,她叫田甲,是县精神病医院的护士,长得好看呢。

竹笋一直用严厉的眼光看着我,好像紧牵着一头什么牲口,听到这里,他似乎感受到我的诚实,心肠软了,便松了缰绳,放牲口到江边饮水、撒尿、蹶两蹄子。

不知道竹笋有什么毛病,手心直淌汗,一不留神就弄湿了笔记本,所以,他除了偶尔耸那么一下之外,还要频繁地用毛巾擦手,比任何人都要忙碌。这跟他脸上的责任感倒是一致。与我的从容相比,他更像受审的犯人,说实在的,我有点同情他了。

第02节

这场面有了点意思。在竹笋把手擦干净之前,我插一段话,给你讲讲益阳县城。不用问,我爷爷那辈人就已经在这里了,再往上数几代,也不一定能攀上什么皇亲贵戚。这个地方,没什么好玩的,也没什么看头。乡下的池塘不少,多半种了莲藕,夏天荷花热闹,菱角好吃又扎人。村里的茅屋很多,青砖瓦屋也不少,鸡飞狗跳的很太平,没有政治风波的袭击。我知道说“政治风波”,是因为我老爹的关系。其实我也不了解那段历史,老爹从不和我谈这些——老爹死时,我还小得很。这个慢慢再说吧。至于益阳县城的特点,我一想,便想到松花皮蛋之类的土特产去了——的确有那么点意思——皮蛋壳剥了,竟能看见一朵一朵的松花——这是我小时候感到最奇特的事情。

大鼻子顶着“博物馆”上厕所去了。你别去猜他撒尿时用不用手去扶,他烟囱一样的两个鼻孔,肯定是成倍地卷进了秽气。我说远了,我想趁这机会告诉你们的是,我打八岁起,就改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从此不留半点益阳口音。听过益阳话的人应该知道,益阳话听起来,像开动手扶拖拉机,不用卷舌头,“地址”说成“地此”,“湖南”就是“吴兰”。那时学校老师上课都用益阳话,连朗读课文也不例外。我从一年级开始悄悄学习普通话,经常看黑白电视机里的新闻联播,暗自操练舌头,我天生会模仿。我跟所有人都讲普通话,老爹老妈羞愧得不敢抬脸走路。那时候我不说“×你妈妈”之类的口头禅,比小姑娘还要干净斯文。应该说,老爹还是遗传了一些优秀品质给我。人家以为我的普通话是老爹教的,这里我正好澄清一下,我老爹跟随毛主席,喜欢毛主席的语言,毛主席的腔调。

我对父母的事情,远不如田甲了解得多。田甲比我大十岁,像我老妈那辈的人。

我这么一说,想起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例如,我老爹、老妈、田甲还有我,唯一共同干过的一件事,就是一起吃饭,我们家总像是在谈判,老妈和田甲一方,老爹和我一方。不扯远了,大鼻子和竹笋已经各就各位,竹笋耸了那么一下,坐定了,马上要用严厉的眼光拴紧我了。顺便说一下,大鼻子质疑我,就是因为我说普通话,他认为我不是益阳人,他还忍不住夸我普通话讲得好。我不是外地人,也不知道外地的样子,连长沙都没去过。

“请问……你们去过韶山毛主席的家乡吗?”我想跟他们聊点什么。大鼻子忘了拉裤子拉链,红内裤挺扎眼的。我考虑要不要提醒他。但一会儿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这个露出红色内裤的特殊窗口,可以供我不时消遣一下。

显然,我的问题把他们难住了。大鼻子沉浸在短暂的回忆中。竹笋眼珠子转了几圈,在原来的位置停下来,脸上的责任感里拌了一些羞涩,迅速催生出一个新鲜的品种来,就像杂交出来的水果,说不上名称。

“我见过……毛主席。”大鼻子好像大病了一场,声音和身体很不协调。我知道,他正在我这样的少年面前挣面子。我故意表现巨大的惊讶,完全不在意夸张表情使我看起来狰狞,像要一口咬掉他的大鼻子。

大鼻子见我上钩,慈祥地笑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懂吗?比你成为一粒精子的时间早多了,小鳖。”他叫我小鳖,仿佛还摸着我的脑袋,手指像一群笨猪崽。

“文化大革命,我知道呀。听说去哪儿都不用花钱买票,比现在好玩。”我对文化大革命一点也不了解,只知道死了很多人。这本来是我老爹的职责,他到死也没有提过半点“文革”的事。

这时,一直沉默的竹笋,脸上杂交出来的新品种弹出了叶子,开出了花,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他把这果实挂到我眼前:“老实说,你父母怎么死的。”

第03节

×你妈妈,让一个孤儿来讲父母的死,缺德,这跟你们的事情有关系吗?我在心里骂。其实我蛮高兴的,他们扯得越远,越不能获得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可能他们也有点疲软,失去在我身上寻找信息的耐心,想就此消磨时间也不一定。我看见竹笋摆好了记录的姿势,手指尖又钝又圆,比手指本身大了很多,就像五个长着大龟xx的小弟弟。说句公道话,我不得不承认,竹笋是完全称得上可爱的人。我保证搜肠刮肚,翻出对老爹老妈的记忆,满足竹笋那群长着大龟xx的小弟弟。

你也听听吧,我正跟你讲的故事,少不了这些内容。记不太清楚了,大约是十岁的时候,我还在学校呢,突然接到老妈死了的消息,老爹在老妈碗里下了毒,他被抓了。在精神病院当护士的田甲,对我用三句话概括了这件天大的事情,还说她告发了老爹。老爹不久就被判枪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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