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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垒西边(29)

作者: 原鸣 阅读记录

“咱们也回房去吧。”珊珊捅捅我小声说。

“再待会儿再待会儿!我想听听他们说什么。”

珊珊无奈:“你呀,就是对什么都好奇。”

说话间几个人已分宾主坐定,周瑜率先举杯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夜小宴,权当为孟起、德祖洗尘,瑜先干为敬。”说罢仰首一饮而尽,举杯环照。

“有朋自远方来自是欢愉喜乐,可我这近在咫尺之友,公瑾也不要视而不见哟!”

说话的却是袁耀,话音落地我和珊珊不由相对吐舌一笑。他说这话不是无因由的,我都记不清有多少回了,他兴高采烈地跑到府里来,满心以为凭他与周瑜多年的友谊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周瑜断不会继续蛰居雌伏下去,而是慨然应邀,襄助其父轰轰烈烈成就一番事业,奈何每每抱望而来,失望而归。

“子煜既是瑜之挚友,必知我、懂我、惜我、谅我。面对知我、懂我、惜我、谅我之挚友,瑜又如何会视而不见呢?”

周瑜浅笑轻言,从从容容说出这番话来,那份优雅的慵懒,那份玲珑的心思,那份敏捷的才干,任是你性烈如火,也只能没了脾气,何况袁耀本就是个宽厚人呢?他也只能同以往无数次那样,哑然而笑罢了。

“说真的,我都有点同情你那耀哥哥了。”

我吃吃而笑,珊珊摊开双手摇摇头,片刻后,亦掩了口吃吃地笑起来。

倏忽间酒过数巡,水榭中人豪饮快谈,意极欢畅。我认真倾听着他们所说每一句话,观察他们的每一个动作、表情,渐渐地,我发现那马超和杨修虽一个是身姿俊拔、行动矫健的将门虎子,一个是雅逸风流、书香传家的翩翩文士,性情却都是极狂傲不羁的。马超那种狂是:你们都弱爆了,而我是最强悍的;杨修的狂则是:你们都傻透了,而我是最聪明的。当真有趣得紧。看着他们,我忽然情不自禁地想起策,想起权,想起我的哥哥们来。此时此刻,若他们也在这里,会是怎样一幅图景呢?谁和谁会比较投缘,谁和谁又会因所见不同而争论起来呢?虽然现在想起他们来,我仍会有那么一点生气。

“哈哈哈,公瑾兄真会说笑……”马超爽朗的笑声将我飘摇的思绪扯回,定了定神,我重新将目光投向水榭中,只见袁耀正举杯站起身来,他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身形也有点晃,似已颇有几分醉意了,在又敬了一巡酒后,忽然扬声道:“尝闻桓帝[3]之世,有黄星见于楚、宋之分[4],辽东殷馗善天文,言后五十岁当有真人起于梁、沛[5]之间,其锋不可当。不知公瑾、德祖、孟起三位贤弟,对此事有何见解?”

此言一出,刚刚还满是欢声笑语的水榭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马超双眉一扬,微微眯起眼睛凝视袁耀片刻,又将目光转向周瑜,周瑜却不动声色,兀自将杯中酒缓缓饮尽。终于是杨修一双狭长慧黠的眼睛一转,脸上笑容不变,闲闲道:“子煜兄莫不是醉了?”

“德祖最是个聪明人,真的以为我在说醉话么?汉室陵迟,为日久矣,今欲兴之,不亦难乎!”袁耀放下酒杯,“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昔汉高帝,不过泗上一亭长,而有天下,今历年四百,气数已尽。《易纬·通卦验》云:‘乱起势多,亡行之名合胡谁,代者起东南。’《春秋谶》云:‘代汉者,当涂高也。’当涂位居寿春西北,与梁、沛同属东南,岂非互为印证?”

不是吧!我不由咂舌。目下,虽说王纲解纽,天下大乱,但公开场合中绝少听到悖汉之语,亦尚未有哪路“诸侯”敢公然代汉自立。袁术觊觎神器的野心虽在他抢夺传国玉玺时已暴露无遗,可这么快,他已经等不及了么?然后我蓦地想起一则传闻——

自李傕、郭汜等攻陷长安,时而劫天子,时而质公卿,天家威严丧尽。去年秋天,天子趁李傕、郭汜内讧之际逃出长安,欲东归旧京雒阳。辗转数月到达曹阳时大败于李傕等的追兵,光禄勋邓渊、廷尉宣璠、少府田芬、大司农张义皆遇害,周瑜的堂伯卫尉周忠——初平三年周忠出任太尉,后因灾异被免职,取代他的朱儁一年后亦因发生日食被免职,遂由杨彪出任太尉,周忠为卫尉——与司徒赵温、太常王绛、司隶校尉管郃为李傕所阻截,亦险些被害。好容易逃到黄河岸边,因渡船有限,士卒争先恐后地往船上爬,护卫天子的董承、李乐以戈击之,被斩断的手指落在渡船中,多得可以用手捧起来。最后得以随天子渡河的只有伏皇后及杨彪以下数十人,被扔下的宫女和官员、百姓皆被乱兵劫掠,衣服被剥光,连头发亦被割掉,时值隆冬季节,冻死者不可胜计。袁术闻知天子惨败,召集群下道:“今刘氏微弱,海内鼎沸。吾家四世公辅,百姓所归,欲应天顺民,诸君以为如何?”众人闻言皆不敢答话,只有主簿阎象慷慨直言,苦苦相劝,袁术不得已之下,方才暂时作罢。

然而袁术这一番“僭逆”之言毕竟是拐了许多道弯儿听来的,远不似此刻亲耳听袁耀说来这般冲击巨大。尤其袁耀是那样一个性情淳厚之人,那份淳厚甚至都写在脸上的,看他一本正经兼意气风发地说出这番话来,那感觉真的是很奇怪很奇怪,就像听到一只温驯的绵羊发出狼嗥熊啸那么奇怪。唉,出身于天下第一豪门,却摊上袁术那样一个如狼般贪婪如熊般愚蠢的父亲,于他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但我也实在很怀疑,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究竟还有多少人真的相信汉室能够复兴呢?他只是“淳厚”得不懂得掩饰内心真实的想法吧?继而仿佛灵光乍现,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何杨修、马超会同一时间出现在这里,莫非袁术当真准备称帝,欲试探一下各方反应却又不敢太露痕迹,故而通过袁耀邀来这几位豪门公子,以向其背后的家族传达信息,甚至更进一步地,寻求支持?

“代汉者当涂高?”却听马超语带讥嘲地开腔道,“此谶自武帝时流布天下,数百年间,众说纷纭。建康[6]年间,九江马勉自云应德运之次,兼合此谶,于当涂擅称“黄帝”,为祸一时,徒留骂名耳。况此‘当涂’若指毗邻寿春之当涂县,那么‘高’呢,却作何解?当涂县姓高之人?”淡淡一笑,马超语意中讥嘲更盛,“东南荆扬之土,民风剽勇轻悍,好作乱而无善终,乃自古所记。陈胜项籍,吴楚七国,前车可鉴,子煜兄不可不察。”

马超如此不留情面的驳斥显然令袁耀大感意外,脸色青白相间地滞了一滞,他的声音便不由得高了一些:“荆扬之土民躁俗薄,西凉之地民淳俗厚乎?”

傲然扬起下颌,马超毫不示弱地道:“凉州虽地处蛮荒,难与中原争锋,然禹兴于西羌,汤起于亳,周自丰镐伐殷称王,秦自雍州雄霸天下,就连本朝亦是由巴蜀汉中崛起勃兴。可见起事者虽多现东南,收功实者却常于西北。此盖天命,凡夫无能为也!”

眼见争论趋于激烈,杨修站出来打圆场道,“修不揣鄙薄,愿试析此谶。”他笑眯眯地看一眼马超,复转向袁耀,继而以一指蘸杯中酒在几案上写下两个字道,“当涂高者,涂假途也,”他指着那两个字,“途者,道也,路也;高,高爵显位者也。舅父讳术[7],字公路,家门四世居三公位,岂非正合此谶?且袁姓出陈[8],陈,舜之后,以土承火,正应德运之次。”

侃侃言罢,杨修那一双笑意盈盈的修目便来回觑着马超和袁耀,以至于让我产生一种怪怪的感觉:他这一番话表面上似乎在挺袁家,可实际上他只是抱着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逗你玩儿罢了!

“涂假途也?”扬手点着那两个字,马超蓦地拊掌大笑起来,“巧极巧极!超在关中时曾听闻有女巫道人对李傕言道:‘涂即途也,当涂高者,当途而高之阙也,傕同阙,另极高之人谓之傕。’子煜兄——”顿了一顿,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如箭般直射袁耀,“敢问子煜兄,究竟何者为是,何者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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