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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垒西边(72)

作者: 原鸣 阅读记录

犹豫了许久,我还是走过去,不意却是她先开口道:“听说你要随大军出征?”

“打仗,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你不随兄长镇守柴桑,怎么反要随周公瑾浴血沙场?不要说你从小随兄出征,今时今日,哪同往昔往日?真不明白,君侯怎么还是一如既往地纵着你疯!”

房中的炭火有些憔悴,一如徐嫣的脸色,与她面对面地坐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神情间的关切之意,尽管她话中有话地责我“疯”,责权“纵”。只是在“嘴”上,我怎么能落了下风?

“那你为什么不回吴县去?柴桑离荆州这么近,同样处于危险之中。”

“我是君侯的妻!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陪伴在他身边,关心他的喜怒哀乐,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自然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样躲在后方!”

她这是在讽刺步练师么?我在心中失笑。只是她这样说不公平,步氏刚刚生产,即便有心,也无力前来柴桑陪伴在丈夫身边。那么我呢,我又该如何解释自己执意随周瑜出征的理由呢?

其实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说不清,道不明,没法子用言语表达吧?或许,我只是想为他带来一点幸运。策在世时曾半开玩笑地说过,我是一颗福星,我随他出征的每一场仗都是胜仗。——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真的呢?或许,这即将面对的一仗实在太难了——虽然不顾一切地要打,然而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太难了,真的太难了!就像一只巨大的黑色怪兽蹲伏在前方等候着你,一片缭绕的黑雾中,你看得见它青色发光的饥渴贪婪的眼睛和张开的血盆大口中狰狞尖长的獠牙,却怎么也看不清它巨大身形的边际。——哪怕只是为他擎一盏小小的明灯呢?哪怕只是为他点一簇微弱的火光呢?然而最终,在徐嫣的注视下,我大声地说道:

“我想要第一时间见证江东的胜利!”

“胜利?”徐嫣注视着我,良久,垂下眼睑,“这麇集着江东最举足轻重人物的柴桑城里,除了周公瑾自己,真的还有第二个人确信,他能打赢这一仗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就连君侯,也不完全确信周公瑾能打赢这一仗吧?否则,周公瑾请兵五万,他为何只给三万?”

那天,在大堂上一番慷慨陈词定计抗曹后,为了坚定权的决心与信心,周瑜又夤夜进见,对曹军的情况进行了一番更加细致、具体的分析。之后他向权请兵五万,而权抚着他的背说:“公瑾,卿言至此,甚合孤心。子布、元表诸人,各顾妻子,挟持私虑,深失所望,独卿与子敬与孤志同道合,此天以卿二人辅佐孤也。五万兵仓卒间难以集合,已选三万人,船粮战具俱已齐备。卿与子敬、程公便率军先行,孤当续发人众,多载资粮,为卿后援。卿能取胜,便当机立断,倘若失利,便退还至孤处,孤当与曹孟德一决胜负。”

低下头,我掩去唇畔的一丝苦笑。——周瑜是什么人?主持江东军政多年,他会事先不做筹算,随随便便开口要五万人么?江东的兵力,莫说是他,就连我也并非一无所知——

策初起时,仅募得兵卒数百,后得袁术归还父亲部曲并渐次招募,至历阳渡江时,有兵众五六千人。及至击败刘繇,进据曲阿,兵力已达数万。此后刘繇亡于豫章,策命太史慈招抚其旧部,又得其士众万余人。袁术称帝时,朝廷命策与吕布、陈瑀协同征讨袁术,然而陈瑀阴谋图取策的后方,策命吕范征讨陈瑀,得其士众四千人。两年后袁术死,其部曲为刘勋所得,策大破刘勋后,得袁术部曲三万余人,又收刘勋兵二千余人。加上征讨黄祖、山越所得,策去世前,江东兵力已近十万。

权继位,先是攻打庐江李术,得其部曲三万余人。此后三次征伐黄祖,仅最后一次便掳其男女数万口,其中强者皆充军。八年来又数度征讨山越,光是建安八年贺齐讨建安、汉兴、南平豪强洪明、洪进等,便得兵万余。建安十一年周瑜讨麻、保二屯,再俘获万余人。

——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五万兵,他真的拿不出么?

“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不可能只凭感情做事,而是要衡量许多感情以外的东西,诸如利弊,诸如得失,或以大局为重,或为计出万全……”静静地望着徐嫣,我静静地复述着母亲临终前的话,“刚刚丹杨有急报送来,极有可能是丹杨山越又有异动。你也知道的,每逢江东有大的军事行动,必有人煽动山越,袭扰我后方。战事一起,我们面对的将不止一个曹操,而是四方环伺的强敌。兄长他身为江东之主,一想一念一举一动牵系江东命运,怎能如赌博孤注般,一掷决生死?”

“说来说去都怪那曹孟德!”默然半晌,徐嫣忽然道,“你兄长这个人啊,你可以拿名位压他,可以凭实力扼他,可以笼络他,可以诱惑他,甚至,可以诓骗他。但,你就是不能恐吓他。”她凉凉一笑,“输了又如何?大不了一死!”

说这话时,她的右手下意识地拂过面前几案上一只精致小巧的锦盒。惊疑不定地拿过那锦盒打开,只见置于鹅黄色里缎上的,是一只两寸来长的天青色琉璃瓶,烛光下,瓶内流光熠熠,有液体倏尔晃动。

“别动!”

就在我拔开瓶塞,想凑近鼻尖闻一闻时,徐嫣突然道。我愈发惊疑不定地看着她,而她依然那样凉凉地笑着:“慢药,无色,无味;杀人,无觉,无形。我比不得你,我见不得血,更怕疼,所以刎颈投缳之类的就算了,太剧烈的毒|药我也受不了,一旦战败,我便用这瓶慢药结果了自己好了。虽说是慢药,可从前方战败到曹军兵临城下,总有几日时间,应该足够让我死透了。”

“哪儿来的?”凝目看住她,我问。

“央王渊制的。”

王渊,我很快想起来,他是权近来十分倚重的医官,沛国谯人,避乱至荆州行医多年,去年冬天权二伐黄祖时,正在江夏行医的他随江夏数万民众一起被掳入江东。其人医术十分了得,尤善治疗外伤。说起来他会供职于权幕下还是因为徐嫣,徐祚被我弄伤后,起初恢复得十分不顺利,后来徐嫣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个王渊,便派人找到他,一经诊治果然手到病除。这之后,王渊便引起了权的注意,今年春天三伐黄祖,将士多有负刀箭伤者,敷了他配制的伤药后,伤愈速度果然比以往要快上许多。

“怎么,配制伤药的妙手还工于配制毒|药么?”

“你做什么!”随着徐嫣一声惊呼,那瓶毒|药连同锦盒一起,已被我扬手投入炭盆。

“你兄长之前看到也没说什么!”起初的愠怒过后,徐嫣摇摇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咬了咬嘴唇叹息着苦笑,“看来我们的命运,真的要系于周公瑾一身了。”

“他会赢的。”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我起身离去,跨出房门的一霎又回转身,昂起头,大声地,“他一定会赢!”

——明明没有几许底气,却也没有半分疑虑。

当载着我和我的一百戴刀侍婢的斗舰驶入宫亭水寨的辕门时,天空中正有淡雪飘下。望着一片雪舞中猎猎飞扬的“周”字大旗,许久以来飘忽的心绪突然就安定下来,像雪花融入广袤的湖水般安定下来。

然后我惊讶地发现,一直以来如乌云压顶般笼罩在柴桑城上空的悲观情绪竟一丝一毫也没有蔓延到这里,这从将士们雄赳赳昂起的头颅和硬邦邦挺起的胸膛便能看出。他们一如往常地操练,操练过后一如往常地大笑大叫、大吃大嚼,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甚至有一群战士聚在一起作角抵戏,左右擂鼓助威,大声喝彩,场面热烈极了。对他们来说,即将到来的那场战争与他们从前经历过的大大小小无数战争没什么两样。多年的浴血奋战不仅锻造出他们英勇无畏的胆魄,更建立起他们对于主将的绝对信任——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你说行便行,弟兄们跟你干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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