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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传(6)

说话时,紫鹃打起帘子,湘云已前头先进来了,一行走一行笑道:“原来二哥哥也在这里,刚才一路进园来,只说越到冬深,园里越见冷清,倒是你这里热闹。”

黛玉忙丢了针线站起道:“你们出园子做什么去了?”湘云道:“下了这半天的雪,呆在屋里好不厌气,想起前儿宝姐姐说有些咳嗽,所以特去看他。”又问宝玉,“你什么时候来的?姨妈还有好东西给你呢,已经打发丫头送到你房里了。”又拿出一打杭绸手绢给黛玉,说:“这是给你的,我自己讨了这个差使送来,还不快把你的好茶沏来谢我呢。”紫鹃听了,忙去沏茶。

雪雁同春纤移过熏笼来,四人便围着取暖说话儿。探春因向宝玉道:“刚才仿佛听见你说什么画儿,可是最近得了什么好画?”宝玉道:“不是什么好画,是我自己闲了,随便临了几幅古人画而已,不值提起。”湘云笑道:“你少同我弄鬼,你既特特的在林姐姐眼前说起,想必临得不错,所以在此夸嘴。难道林姐姐看得,我们就看不得的?还不快拿了来呢。”宝玉笑着,果然便请雪雁往怡红院去,将他近日所临之画尽行搬来。

紫鹃沏出茶来,宝玉因提起那年在拢翠庵喝的茶,说妙玉用梅花上扫的雪贮了水来煨茶,如何清香爽口,摇头晃脑,赞叹不绝。湘云道:“何必定要梅花上的雪?这院子里现有许多竹子,就用竹叶上的雪又有何不可?竹雪烹茶,想必也别有风味的。”

说得宝玉兴头上来,果然起身向案上紫竹浮雕人物山水笔筒内选了一枝未甛过墨的狼毫大排笔,命春纤捧着瓮,自己便走下台矶,亲向竹叶上扫下雪来,如此扫了两三株竹子,已经积了小小半坛,还欲扫时,忽听春纤打了个喷嚏,自己也觉得身上凉风冷浸,看看坛里雪水约摸够得一壶之量,便罢了。

紫鹃早已煨上茶炉子,煎沸滤净,又重新洗杯烫盏,黛玉笑道:“咱们这里虽不比拢翠庵,有什么珍顽奇宝,难道连两件略拿得出手的茶杯也没有吗?”紫鹃听了,果然又重新开了柜子,取出一只犀角雕的岁寒三友杯,一只青海石打磨的小巧夜光杯,一只汉白玉雕着龙凤呈祥腰间透雕如意云雷纹的双耳杯,一只珊瑚红釉菊花盏,都用开水重新烫了,排列案上,请各人自取。

众人见了,都说有趣,湘云便先取了犀角杯,探春取了龙凤杯,宝玉便问黛玉:“你用哪一个?剩下的与我。”黛玉便取了夜光杯,留下菊花盏与宝玉。他看去剔红耀目,只当是漆器,及至拿在手中,才知是瓷的,不禁又惊又喜,只顾把顽,倒把茶忘了,紫鹃催请了三四次才醒起。及尝茶时,那君山银针的口味原轻,衬着雪水,益发透着一股竹叶清香,都不禁称赞。黛玉笑道:“纵好,也是拾人牙慧,不值什么。”探春道:“古人有效颦之典,今日有颦效之事,倒也有趣。”众人都笑了。

一时雪雁已取了画回来,看时,也有虫鱼,也有人物,也有宋二赵的青绿山水,也有周文矩的宫中小画,也有王澹轩的花鸟,也有柯九思的竹石,各自称赏一回,探春便指着一幅仕女道:“这幅《调莺图》,我从前原见四妹妹也临过一幅,却不及这个。我这几日正想着要换一幅画挂,不如就送给我如何?”

宝玉忙道:“这岂敢当?妹妹要妆壁,我改日另寻了古画名帖来送你便是。”探春笑道:“又何必定要找什么古画名帖?是我自家的墙壁,我愿意挂什么,自然都由我,横竖我看着顺眼就是了。”宝玉道:“既这样,不如再想几句话题在上面,倒还像样。”

湘云听了,便怂恿黛玉道:“这美人儿和你颇为神似,就连这月洞窗子也和你的一样,窗下也挂着一只鸟笼子,不如就请你赠两句话如何?”黛玉想了一想,吟道:

绾蝶粘屏防雪冷,调莺入画怕春归。

宝玉脱口赞叹:“好句。原系涂鸦之作,一经品题,身价十倍,无异画龙点睛矣。”又向着湘云作揖道:“就请云妹妹代为题写,算咱们三个人的心意可好?”湘云笑道:“现放着蕉下客这样的书圣在此,我做什么班门弄斧呢?”探春笑道:“这样扭捏虚套的,倒不像你。”湘云便不推让,笑道:“既这样,还不研墨?”宝玉笑道:“遵命。”果然将松香墨就着云月端砚,亲自磨成,饱蘸了笔,笑嘻嘻的双手奉与湘云。探春又在案上拣出一张落花流水暗花笺来,亲自铺平。

湘云含笑接了笔,遂腕底生香,一时书成,却是颜体。宝玉笑道:“我虽画得不好,加上林妹妹的诗,云妹妹的字,这份礼也就不甚菲薄,送得过了。”探春笑道:“果然是份厚礼,等我改日裱了贴起来,比什么不强。”宝玉忙道:“程日兴的店里新近了一批各色古宣名纸,宣德笺、金粟笺、云母笺、花笺、金笺、蜡笺尽有,用来托裱装潢最好。如此我就拿去裱好了再送你,岂不便宜?”探春含笑点头。湘云又道:“我最喜欢洒金扇面,这样,改日也要你帮我画两把扇子,可不许推辞的。”

说着,忽然王夫人的丫头绣鸾、绣凤一同走来寻探春,宝玉、探春等都忙让座,绣鸾并不敢坐,只站着传了王夫人的话,说是“明日有宫里的图画师来给三姑娘、四姑娘传影,教别误了”。探春站着答应了,又请吃茶,绣凤笑道:“不吃了,还要寻四姑娘说话去。”说罢,又往藕香榭去了。湘云等又坐了一会,因见探春脸上淡淡的,也都没兴致,便散了。

且说凤姐为安王夫人之心,将话说得十分刚强圆满,其实心中并无胜算,俟来旺儿回来,又听说了马道婆过堂一节,更加烦恼,暗暗寻思:“我不信那玉能凭空飞了不成?那马道婆既会弄这些妖术邪道,想必是要拿玉去做法,必不至交与别人手上。他既咬牙说不曾见过那玉,究其实无非两种:要就是说的真话,那赵姨娘还未及交玉给他;要就是他把玉弄丢了,如今明仗着死无对证,方敢倔犟倘或果真是把玉丢了,竟不知何时丢失,又丢在何处,若是丢在府里还好,果然丢在府外头,却往那里寻去?难不成把玉砸了、埋了,或是丢在池子里,这可真成大海捞针了。”越想越觉得为难。

偏偏年节临近,大小事务繁杂,那凤姐一时半刻也不得闲。捱到后半晌,好容易等得雪停,便以打扫为名,指挥着众人又将园里园外细细梳理一番,从怡红院出来往赵姨娘房中直到出府的一路细梳慢捡,怕不耙了有百来遍,终是一无所察。心中越觉焦躁,表面上却一丝不露,仍如常往贾母面前奉承起坐,说笑一回。

定省毕,方出穿堂,只见林之孝家的正带着许多人打扫,见了凤姐,都垂手顺墙而立,站定了问安。林之孝家的便上前来附耳回禀:“我看着人已将这园里园外,院里院外,不知扫了多少遍,连影儿也不见。我又不好说明原故,如今却是怎么样?”凤姐叹道:“且教他们散了吧,不然又能怎的?宝玉这会子做什么呢?袭人是怎么样?”林之孝家的笑道:“宝玉倒没什么,照旧和他姐妹们一同顽笑,别人急得人仰马翻,他只不放在心上。倒是袭人起先一直眼泪不干的,等太太去过,才不哭了,仍和往常一样。”凤姐一愣,忙向平儿道:“袭人心重,他若一味啼哭倒不怕,如今不哭了,心里不定打的什么主意。一时想歪了,做出傻事来倒不好。你且去看一看他,寻空儿安抚几句。”

平儿应声去了。凤姐因见众人各自收拾了扫帚、簸箕散去,却有一只扫帚忘了收起,便丢在穿堂壁下倚墙立着,随手拿起道:“这是谁丢下的?扫地的人却去了那里?想必偷空儿跑了,只等众人扫完,他回来好拿了工具去交差,充这一日的工。等他回来,看我不揭他的皮?”林之孝家的见他焦躁,忙回道:“是太太陪房吴兴家的亲家,刚才还在的,原是肚子疼,才走开一会,解了手就回来的。”说着要接笤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