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爱上一只唐朝鬼(人鬼情系列之六)(35)

我常常想,我所见到的黛儿灵魂,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飞离肉体来西安见我的吧?会否,我再这样下去,也会变成植物人,直至死亡?

但是我已经不在乎生死。母亲死了,黛儿死了,她们都是我害死的,为什么我却还活着?

整夜整夜地听到母亲在演唱《娇红记》:“我如今这红颜拼的为君绝,便死呵有甚伤嗟。但郎气质孱弱,自来多病,身躯薄劣,怎当得千万折?怕误了你,怕误了你他年锦帐春风夜。”

也许是父亲在放录音。

可是我听到的,却是黛儿的声音。

睡了很久很久才重新醒来,感觉上恍如隔世。

风细细吹过,带着微微的香气。是戴望舒的丁香?邓丽君的茉莉?还是席幕蓉的七里香?黑暗里分辨不出的一股芬芳馥郁。哦已经是盛夏了,夜晚连窗子都不用关。

我倚在窗边看满天星辰。月很圆,很亮,也很白,是个满月。

我忽然充满了力气,充满了渴望。

是满月!满月!如果我有力气坚持走上城墙,我就会看到秦钺!

我毫不迟疑,换过衣裳蹑手蹑脚走出门去。

经过哥哥房间时,我听到他轻微的鼾声。接着门“咔”地一响,将那声音关在了门后。而我如一只重生的蝶,轻飘飘地飞向城墙,如夜莺飞向玫瑰。

不知为什么,在外国童话里,夜莺总是与玫瑰与眼泪作伴。

最美的歌,最红的血,最痛的爱,似一胞孪生的三姐妹,永远分隔不开。

古城墙在今夜显得格外沉默沧桑。每一道刻划都是一番风雨,每一块砖石都是一朝历史。

我缓缓地拾级而上,心里充满悲凉。

然后,我抬起头,便看到秦钺在城头等我!

我看着他,我终于又见到他,可是,这一次,我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秦钺怜惜地看着我:“你,还是不肯原谅自己么?”

我张开嘴,却发现嗓子哑了。于是我看着他,不说话。我知道他可以在我的眼睛中读出我之所想。

我们是那么相知相解,甚至不需要借助语言的交流。

远处有钟声传来。

是钟楼的声音。

秦钺说:“钟楼是西安的心,这钟声便是城的心跳。城老了,心还依然年轻。这是一颗相当强壮的心。”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的话。

他又说:“你知道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我最渴望的是什么?”

我摇头。

“是生命!无论爱恨情仇,智慧和心愿,都要以生命为载体,倚赖生命的形式来实现。如果没有了生命,所有的理想与痛苦便都是虚空的。”

“可是黛儿放弃了她的生命。”我终于有能力发出声音来,“她失去了她最重的爱,生命于她便不再重要了。”

“不,不是黛儿放弃生命,而是生命放弃了她。但是她的爱,她的爱是仍然留在人间的。她不是嘱托你向爱过她的人致歉吗?不是让你替她归还琉璃厂那把旧壶吗?那便是她的爱心。她在死前最后一刻懂得了爱的可贵,懂得该怎样正确地对待爱情,珍惜爱情,处理爱情。相信九转轮回之后,当她重生,她会懂得该怎样重新选择自己的幸福,不再迷失。”

“那么高子期呢?该怎样对待高子期?黛儿是因为他而死的,我要替黛儿复仇!”

“不要。”秦钺摇头,“不要再耿耿于怀于谁害死黛儿的问题上了。没有人害任何人,只不过是有人做出错误的选择而已。但是一个错误的形成有着多方面的原因,不只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也不是哪一个人的错。”

“错?”我赌气,“黛儿唯一的错就是她爱他,多过他爱她;或者干脆说,她爱他,而他不配她爱他。事情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恨有可能是误会,爱却永远都是真的。”秦钺满眼怜惜,“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既然黛儿曾经深深爱过他,既然黛儿在生命最后时刻仍然牵挂着他,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黛儿是真正爱着他,绝对不会恨他的。如果你违背了她的意志,一定要代替她去仇恨,就辜负了她的爱了,是对她的爱的亵渎了。”

我低下头:“可是,悲哀像一柄剑那样贯穿了我的身心,我不能忘记那疼痛。”

“宽恕他吧,也宽恕你自己。”秦钺眼中有着更为深沉的怜惜与不忍,“让仇恨自你而结束,让后宫的戾气自你而结束,让女人的悲剧自你而结束。还记得戚夫人的故事吗?赵王如意固然死于仇恨,惠帝刘盈却是死于内疚和自暴自弃。他始终认为弟弟的死与自己有关,抱着浓厚的‘吾不杀伯仁、伯仁终因吾而死’的情结,耿耿于怀,终至郁郁而终。可是他这样做,对自己,对别人,以至对整个国家人民,又有什么意义呢?只会造成更大的悲剧,更多的错误。悔恨是最无益于事的,和仇恨一样有着强烈的杀伤力,只不过,伤害的对象是自己。而你,你是一个有慧根的人,不应该过分地执著于仇恨和自责,为这天地间再添一分怨气。”

我看着他,似懂非懂。但是我的心已经在钟声中一点点沉静下来。

城下有人在唱秦腔。“我共你,恋比翼,慕并枝,愿只愿,生生世世情真至,长作人间风月司。却不料,天上轮回万年度,人世情缘顷刻时……”

是《长生殿》,杨玉环神会唐明皇。

我与秦钺之间,何尝不是同样隔着天共地,生同死?

秋风乍起时,蝉歇叶落,街上一片金黄,而电视剧《唐宫》终于上市发行。

在西安首映时,满城空巷,那首《倾杯乐》每天从早到尾响起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明星,走在街上常常会被人认出来要求签名。印着我照片的海报,贴在西安最热闹地段的广告牌上,以至我越来越不敢随便外出,逢到必须出门时只得戴一只遮蔽半个面孔的大墨镜。

爸爸很不习惯突然多了一个明星女儿,每天为了在电话里婉拒记者的采访要求而绞尽脑汁,不胜烦恼。

哥哥却喜笑颜开,特意将我的剧照放大了摆在公司门口做招牌,逢人便说:“知道唐艳吧?演上官婉儿那个,当今最红的女红星,她是我妹妹!”

我的身世被公布开来,每个人都知道我原来是一个弃婴,一个养女。记者喋喋不休地问着同样的问题:“如果你的生母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或者“你有没有寻找你的生身父母?想没想过他们或许是什么样的人?”

催逼得太紧,简直逼上梁山。

而我的答案正同当年回答父亲的一样:“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给予我关心、爱护、抚养我长大,是我一生一世唯一的母亲。她的名字,叫周青莲。”

燕子自王谢堂前飞至百姓家仍是燕子,至于出处,何必问,有谁知?

又签了几份新合约,都是古装戏。

我对时装片没兴趣,太浪漫的故事不现实,而依足真实的故事没意思。生活本身已经够平庸的了,谁还耐烦在荧屏世界再塑造一个更俗的我?

如今,我的举止言谈越来越像蓝鸽子,对付记者的口头禅正如同蓝鸽子当年对待我。

“对不起,这个问题请同我经纪人谈好么?”

“不好意思,无可奉告。”

想必,记者们对我的抱怨和指责也正如同当年我对蓝鸽子吧?

我现在明白了,并不是一旦成了名人就变得骄傲,而是如果不骄傲那就简直连普通人也不要做。因为我毕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用来接待记者,对他们微笑,表白,出卖自己的心情甚至隐私。

想到自己当年也是这以揭疮疤挖墙角为己任的无聊记者之一,简直羞愧难当,不能置信。

原来,一切都只因为角色不同。在其位谋其政的,不只是帝王将相,同样也是平凡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