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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13)

福临闻此,顿如醍醐灌顶,只觉从这一番谈话中所悟到的道理比自己往日读书三年更多,喜得抚掌说道:"我曾经看过一幅对联:"小住为佳,且吃了赵州茶去;曰归可缓,试同歌陌上花来。"说的,就是这典故这道理了。若说拿得起,有什么比吃茶更重要?要论放得下,又有什么比歌乐更轻松?只可惜,我们这里只有"赵州茶",没有"陌上花",也就美中不足。"

侍茶宫女忍不住又『插』嘴道:"谁说没有"陌上花"?皇上只知雨花阁的茶好,竟不知雨花阁的曲子更好么?"长平嗔道:"阿琴多嘴。"那被唤作阿琴的宫女笑着吐吐舌头,做个鬼脸。逗得建宁更加拍手大笑起来。福临道:"原来你叫阿琴,倒不知其余几位叫什么?"

阿琴看了公主一眼,见她并无怒『色』,便做主替答道:"我们原先一起侍候公主的姐妹共有二十几位,都是取的乐器名儿,如今留在雨花阁的只剩下四个了,分别叫琴、瑟、筝、笛。我年纪最大,叫阿琴。刚才给你们开门的叫阿笛,管守夜看园子,扫院锄草都是她;阿瑟单管侍候小公主,阿筝负责雨花阁里的洒扫缝补,我管茶饭起居,喏,最常做的事就是——吃茶去!"

福临听她说得有趣,不禁又笑起来,他寻常在宫里所见的这些女子,上自太后,下到宫女,都是谨慎有礼,不苟言笑的。太后娘娘不必说,自然是整天板起脸来教训为君之道,便是那些宫女虽然顺从谦卑,却也太过小心翼翼,见了面不是跪就是拜的,乏味得很。然而这雨花阁里,其乐融融,谈笑风生,不仅大明公主风趣幽默,便是这些个面貌平常的宫女,也都活泼泼嘻笑自若,熟不拘礼,令人如沐春风。不禁赞道:"单是听到这些名字,已经可想而知公主必是琴艺精通了……"说到一半,却又咽住,看了长平的断臂一眼,眼『露』悲悯之情。

长平却毫不介意,微笑说:"弹琴鼓瑟如今是不成了,但是我倒新学了一样乐器,皇上和格格若是不嫌粗鄙,或可一听。"

福临大喜,自是连声说好,正襟危坐,做洗耳恭听状。阿琴早用托盘端了一件东西过来,福临看去,却是小孩巴掌大的一个椭圆球体,上尖下圆,表面漆着斑斓五彩,材质不知是金是木,看上去倒更像黄泥,表面上捅出几个小孔,十分朴拙,竟是生平未见,不知是什么乐器。

长平轻轻抚『摸』着那空心泥球,眼中流『露』出无限深情,款款地说:"这叫做埙,为陕西所特有,我因其韵味独特,而且一手可以掌握,特意下功夫学会了它。通常的埙有七孔、九孔、和十一孔之分,这一只是特别制作的,只有四孔,如今已经是我惟一可以摆弄的乐器了。"

建宁注意到长平公主的脸上泛起微微红晕,好像对那只叫作埙的土器珍惜之至,她的手指在那个埙的表面滑来滑去,有着形容不出的缠绵悱恻。半晌,方轻轻拈起,将埙嘴凑在唇边,手指轮换着捏住气孔,幽幽咽咽,吹将起来。福临和建宁只听得细细一道曲声吹出,悠扬呜咽,入心入肺,仿佛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牵扯着人的心不住地向那天边处牵去,越牵越远,越牵越远,竟是山长水阔,天高地远,由不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分明只是小小一只土器,竟暗藏金石之声,兵气纵横,仿佛有千军万马似的。正得意处,那曲声却忽然一顿,如泉遇巨石,兵行险招,曲折跌『荡』,渐细渐沉,似断似续,终至不闻。

长平收了埙说道:"这是《垓下曲》,讲的是楚霸王四面楚歌的故事。谱子早已失传,后人凭记忆拾得一鳞半爪,我也只听别人吹奏过几次,凭记忆重新谱曲,只怕与原来的神韵已经相去甚远了。"

《垓下曲》?建宁蓦然想起哥哥刚才给她讲过的《漱玉词》,若有所悟,难得遇上她能听懂的典故,忙说:"我知道了,就是"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故事。"

长平赞道:"公主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知识,真正冰雪聪明,不愧是一代明珠。"建宁闻得夸奖,满心欢喜,她从三岁起便没了父母,见到这长平公主的音容笑貌,顿生亲近之意,竟在心中隐隐地将她视作了自己的母亲,脱口而出:"大明公主,我以后可不可以常来看你,可不可以叫你姑姑?"

"姑姑?"长平一愣,面有难『色』,说道,"我可没有这个福份,且也没有这个礼,你叫我姐姐就好了。"建宁摇头说:"我看见过你的女儿,比我小不了几岁,我怎么好叫你姐姐呢?要不这样吧,我听到皇帝哥哥刚才称你仙子,不如我就叫你仙姑吧?"长平听到她这番小孩儿家怪论,不禁笑起来,点头说:"也好,只可惜我不姓何,不然可就成了何仙姑了。"说得福临和阿琴都笑起来。

建宁自觉同长平确定了名份,顿时放下心来。虽然只相处了一小会儿,然而长平公主的温柔高贵已经给她留下极好的印象,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位经历过大劫难的亡国公主竟能如此安天乐命。她本来是得天独厚的大明公主,却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荣华富贵,失去了父母兄弟,甚至失去了一条手臂,以出家之身在清廷中寄人篱下,苟且偷生,但她不仅没有怨天尤人,毫无悲苦之『色』,反而比宫中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平和散淡,从容快活。

建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顿时将她视为最理想的亲人。从此,这布置简陋清茶素食的雨花阁,便成了她心目中的另一个家,是她寻找快乐与温情的神秘园。

☆、第三章 少年英雄

烛影摇红,龙涎香细,夜里的慈宁宫暖阁与白天是两个样子,夜里的庄妃大玉儿与白天也是两个样子。

脱去了凤冠锦袍的皇太后是名副其实的玉儿——真正如花解语,比玉生香。她凝脂冻玉般白皙的肌肤上滚动着晶莹的烛光,清辉流转,娇喘细细,每一寸都令人心动,每一声都叫人魂销,而她杏眸半张樱唇微启的媚态,更是压过了天下所有的脂粉红颜,直叫多尔衮血气沸腾,不能自已。

他凝视着大玉儿熟透樱桃一般的身体,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已经相识了二十多年,这个身子也不知温存亲近过几百回了,为什么每一次见到,都还像是洞房初夜般神魂颠倒留连忘返呢?这一具女体,仿佛拥有地母般的无穷无尽而又博大宏阔的能力,让醉眠其间的男子心甘情愿为之耽精竭力,而又可以迅速地在她的拥裹中重新鼓舞斗志,重战沙场。

多尔衮一生中征战无数,也拥有女子无数,可是这么多年来,总没一个人能比大玉儿更赢得他的心。

不,也许有过一个。

曾经有过一个女子,以一种不可模仿的姿态经过多尔衮的生命,打动过多尔衮的心,她的名字,叫绮蕾。

绮蕾,那个察哈尔部的俘虏,那建宁公主的生母,那追殉皇太极而死的妃子,曾与多尔衮结下生死同盟,共谋行刺大计。她进宫的目的,不是邀宠,不是攀龙,而是为了死难的察哈尔亲人复仇,向皇太极讨还察哈尔数万『性』命;然而,后来却为了同样的理由,为了逃亡青海的察哈尔余部不再被清廷追杀,不得已委身皇太极,做了他恭顺的妃子,并生下建宁公主。

她从没爱过他,或者说,她从没爱过任何人。无论是皇太极,还是多尔衮,都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她一生中鲜少笑容,不动声『色』,就好像一尊精美却无情的雕饰,拒绝与任何凡人发生联系。

可她毕竟曾经嫁与皇太极为妃,而且为他生,为他死。不论她愿不愿意都好,历史已经将她当作了一个皇太极的附属,而她的姓氏所以能列进皇室宗谱,则仅仅是因为她曾经为皇太极生下了一位公主,十四格格建宁。她从此成为一个面目模糊徒有生育经历没有个『性』形象的女子,皇太极的众多妃嫔之一,世世代代被收录于大清史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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