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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22)

太后娘娘太威严了,皇后哥哥太忧郁了,素玛姑姑太谨慎了,他们每个人都很忙,而且很不耐烦,又很喜欢教训自己。只有长平和香浮这对大小公主,才是宫里惟一愿意付出耐心和爱心来听自己讲述的人。

建宁对香浮的感觉很奇特,觉得她既像是雨花阁的主人,又像是紫禁城的囚徒。于是建宁每次造访雨花阁的时候,便感觉自己既像是做客,又像是巡视。她并不是很明晰自己的感受,然而却已经具有了某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使她在对香浮的喜爱之外,不多不少地有一点仗势欺人的意味。

而香浮,总是无尽地隐忍和迁就着,却并不是谦卑,倒更像是居高临下的宽恕。虽然她比建宁还小三岁,可是口齿清楚,『性』情温和,像个小大人。可是即便这样,也并不见得她们的感情有多么好,因为建宁不来的时候,香浮并不盼望,也绝少主动向母亲提起。

只有在见到顺治的时候,香浮的脸上才会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光辉,仿佛蒙尘的珍珠被重新擦拭,又仿佛摘去纱罩的灯,变得温润晶莹,宝光流动。她仍然是沉静的,但不再是石沉水底的那种静,而是雨珠滴过琉璃瓦的灵动的静;她仍然是淡然的,但也不再是朽木槁灰的那种淡,而是水墨山水画中写意的淡。她看着顺治的眼神是温顺的,柔和的,笃定的,信赖的,是那种天塌下来我反正会和你在一起的心无旁鹜,不知是谁给了她这种信心,这种概念。

她跟建宁一起叫顺治"皇帝哥哥",每逢雨花阁做好吃的茶点总是忍不住为顺治多留一份,同建宁聊天时也总是问及皇帝哥哥在做什么。这使建宁多少有些醋意,因为在她心目中,皇帝哥哥是自己的,香浮小公主也是自己的,她怎么可以空许两个属于自己的人抛开自己而单独发生联系呢?于是,她便忍不住要在哥哥与女伴之间捣一点蛋,耍些小花招,玩些小手段,甚至制造一点小麻烦。然而,这却只会使他们三个人的关系更加紧密,更加亲切,更加远离皇家帝脉的虚伪荣光而益发像民间小儿女那样亲密无间。

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玩尽了许多属于民间的游戏,抖空竹、打陀螺、滚铁环、踢毽子、拍皮球、跳房子、拉线人、放风筝……这些游戏有时是阿琴阿瑟教的,有时是顺治在学堂里跟其他的阿哥贝勒们学的,也有些是他们自己发明制造的,更有吴良辅为了献媚而从街头里巷淘澄来的,什么竹蜻蜓、飞沙燕儿、拨浪鼓、吹糖人儿、兔儿爷、花贴纸、甚至整套整套的皮影戏……反正民间这些极便宜又花哨的玩意儿总是取之不竭淘之不尽的,吴良辅乐意卖乖,巴不得顺治天天往建福花园跑,天天跟自己要求新玩意儿,天天夸奖自己乖巧忠心,给自己赏赐。

建福花园如今成了真真正正的伊甸园,一边是长平公主带领琴、瑟、筝、笛没完没了的开荒种植,一边是顺治与两位明清公主花样翻新的童稚游戏。每学会一样新玩意儿,他们都兴致勃勃,乐趣横生,并且灵感不断地在这些玩意儿的基础上翻新出更雅致有趣的玩法。斯文安静的香浮在制作游戏规则上是个天才,她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地把一件简单的玩意儿去芜存精地发展为一种雅玩,让顺治和建宁耳目一新:原来还可以这样玩儿!

游戏的时候,有时建宁与顺治一组,有时建宁与香浮一组,又有时香浮会与顺治一组对抗建宁——每当这种组合发生的时候,就往往会伴随一场小型战争,多半以建宁的无理取闹和香浮的隐忍退让结束,然后重新组合,开始下一轮游戏。

这其中建宁最爱玩的是唱戏,她自从那年在畅音阁上看了半场《牡丹亭》就『迷』上了昆曲,可是她既不会唱也不会舞,就只是根据些一鳞半爪的记忆来装腔作势,把幔帐挂在亭子四边做戏台,把丝绸搭在两条胳膊上当水袖,一甩一甩地,伊伊呀呀地扭着腰肢摆弄身段,又叫香浮跟在她身后扮丫环。

香浮年纪虽小,『性』格却端庄,不喜欢这些狐媚的扮相。她最擅长的是文字游戏,诸如猜字谜、联宝塔诗、回文诗、藏头诗等,这是因为『迷』恋汉文化的顺治喜欢,于是香浮便要投其所好,同时不动声『色』地占建宁的上风。她从母亲那里学到了许多关于诗谜或是字谜的典故与轶闻,好像卓文君的数字信、管夫人的你侬我侬、杜牧被篡改数次的《清明》绝句,易一字而动全文的王之焕《凉州词》,有一段关于『药』名联诗的故事最为顺治所津津乐道——

那是说有个妻子思念离家已久的丈夫,便在家书中嵌入十二味中『药』的名字,尽诉相思:

"槟榔一去,已过半夏,岂不当归耶?

谁使君子,效寄生缠绕他枝,令故园芍『药』花无主矣。

妾仰观天南星,下视忍冬藤,盼不见白芷书,茹不尽黄连苦!

古诗云:豆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结雨中愁。奈何!奈何!"

那丈夫看了信,大为感动,立刻修书一封回复:

"红娘子一别,桂枝已凋谢矣。

也思菊花茂盛,当归紫苑,奈常山路远,滑石难行,姑待从容耳!

卿勿使急『性』子,骂我曰苍耳子。

明春红花开时,吾与马勃、杜仲结伴回乡。

至时有金银花相赠也。"

顺治说:"别看这做丈夫的回信中提到的『药』名比妻子还多一味,可是太牵强附会不自然,水平却差远了。"

香浮也说:"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他妻子的情意真。"

建宁不以为然,说:"你这些故事里的人,好像只要会写几首破诗,就想干什么都行——男人变心了,女人写一首诗,他就回心转意了;『妓』女犯了罪,写首什么《卜算子》,就无罪释放,还给自由;妃子被冷落,也是写一首诗,就重新得宠——那人们还去学武功做什么?都去学写诗好了。"

顺治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世上美女易得,而才女难得,才貌双全的女子就更加是稀世珍宝。人们怜香惜玉,对她们宽容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又趁机劝妹妹,"建宁,你要肯向香浮多学习,多知道一些诗文,一定会比现在更漂亮。"

建宁更加不信:"写诗和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

香浮说:"皇帝哥哥的意思,是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吧?"

建宁见顺治点头,不得不信了,却仍嘴硬:"那你就叫阿瑟帮我磨一大缸子墨水,让我喝下去就是了;又或是把各宫娘娘们的脂粉都收起来,只配给墨水,你看她们肯不肯?"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顺治感慨:"宫闱之中才女辈出的年代要属唐朝,像唐太宗的妃子徐惠,中宗的昭仪上官婉儿,唐玄宗的梅妃江采萍,还有德宗后宫的宋氏五姐妹,都是个中的佼佼者。就连普通的宫女,也都擅诗者众,有韩翠苹的红叶题诗,还有一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宫女在缝制给前线战士的征衣里夹着一首诗,后来被皇上知道,就将她赏给了那个士兵,传为千古佳话。"

说起后宫艳事却是建宁最有兴趣的,立刻便追着要哥哥说得详细些,顺治只得一一细说,那徐惠如何四岁通读《论语》、《诗经》,八岁已经出口成章,遍涉经史,手不释卷,题诗作文,挥笔能就,因为文名远播而被选入后宫,深得太宗喜爱,封为婕妤。太宗驾崩,徐惠悲哀成疾,却不肯服『药』,甘侍陵寝,寂寂而终,死时只有二十四岁。

那上官婉儿如何以罪臣之后充入后宫永巷,因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而被女皇武则天赏识,提拔为女官,代批奏章,代拟圣旨。群臣宴集昆明池,『吟』诗数百首,都要由婉儿选定高低;天下文人做了好诗,也都渴望得到她的点评定级。她虽无丞相之名,却行丞相之实,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女诗人。中宗时曾被封为昭仪,可惜后来因叛『乱』之罪为李隆基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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