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清公主(21)

这宫里每一个曲折幽暗的角落,都藏着某个嫔妃经久不散的怨恨,每一道雕龙盘螭的房梁,都悬着一条不肯臣服的灵魂。清朝的人走进明朝的宫殿,赶走了那些明朝的臣民,可是赶得走那些明朝的鬼魂吗?

建宁的眼中又流『露』出那种特有的与年龄不符的破碎哀绝,仿佛是那些飞花零羽在她脸上留下的阴影。她敏感地觉得这些故事与她有一种内在的联系,而那些动『荡』不安的魂魄里,必有一个属于她的母亲绮蕾。

母亲是死在什么样的宫廷倾轧中呢?仅仅是为了殉葬吗,还是为了其他的什么原因?她可会跟随自己一起来到京都皇宫,和那些前明的魂魄和平共处?

长平凝视着建宁的脸,清楚地读出了她眼睛中死亡的阴影,这女孩从一出生起就享受了过于隆重盛大的荣宠,贵为和硕公主,却自幼父母双亡,不知道她与香浮,谁会更加不幸一些?

她知道,每个人,以及每个朝代,都有固定的命运,非人力可以挽回。既然生于帝王家,那么所有的爱恨离合便都不能自如,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无论是身为前明公主的她还是当今皇上顺治,无论是建宁还是香浮,都没有太多的选择。

一个秋日的午后,建宁第一次向长平讲起了母亲绮蕾的故事,从她的出家讲到她的自缢,从那只断翅的蝴蝶讲到她殉葬的花棺。

当她讲述的时候,墙外忽然飞来了一只蝴蝶,翩然地,寻寻觅觅地,仿佛『迷』了路,在树丛间盘旋了几周便又飞走了。建宁不知道那是不是母亲临死前帮助过的那只蝴蝶转世,又或者是母亲的精魂转世。如果母亲的魂魄与父亲的魂魄在天国相遇,他们还会像生前那样相敬如宾,还是终于相亲相爱了呢?

长平公主像以往那样微笑而略带纵容地聆听着,从建宁的脸上读到了更重的死亡阴影,更多的命运暗示。然而,她爱莫能助。生于帝王家的儿女,他们的命运是注定的,是天意,关乎历史,关乎气数,人们或可推波助澜,却不能力挽河山。

她不厌其烦地询问了建宁许多个细节,比如绮蕾和察哈尔部的关系,与庄妃大玉儿的交往,以及与睿亲王爷多尔衮的瓜葛。渐渐问到了如今的庄妃太后与摄政王的来往,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跟前有些什么人,甚至慈宁宫里的布置,都问了一遍又一遍,巨细靡遗。

建宁努力地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可惜她的所知所记十分有限,而且讲述中往往添加了许多自己的想象和错『乱』的记忆,时间和事件都混淆不清。而且讲着讲着,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扯到了那个替她『射』鸦的贵族少年的身上。

那是她迄今为止接触到的惟一一个来自宫外的少年人,而且她和他之间有一笔账,一份恩怨,这使他们的关系变得不同寻常,仿佛有了某种特殊的联系。她愿意把这联系想象得更为深沉一些,美好一些,从而使得她自己的生命变得丰满,浪漫,带一点传奇『色』彩。她这样告诉长平:"在盛京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少年巴图鲁,他对我非常好,我不论要求什么他都答应我,想尽办法哄我开心,甚至肯为我犯忌『射』下神圣的乌鸦。皇帝哥哥要罚他的时候,他坦然承受,被打了几百鞭子也不肯出卖我……"

她不愿意说出他的名字,也不愿意他是个汉人少年。在她的讲述中,他始终被叫做少年巴图鲁,出身于满洲贵族,文武双全,建功卓越,最重要的是,他对建宁好,可以为她完成摘月屠龙那样艰难的事情而只为博她一笑。反正无论是长平还是香浮对盛京都是陌生的,更不可能向人究询那位少年巴图鲁的底细,自然也就随得建宁怎么高兴便怎么说了。

于是,建宁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将这个故事重复一遍,而每一次讲述的时候就又增添许多新的细节,渐渐的,这位少年巴图鲁在建宁的形容中变成了一个文德武功有一无二的人物,几乎有飞天遁地之能。但有一点,关于这位少年后来的去向如何,建宁似乎一直无法确定答案,每每含糊其辞,或是随着讲故事的心情任意删改,让他一会儿随着蒙古显贵回到了科尔沁草原,一会儿身负重任远征南疆,一会儿则因为建宁某个秘密的愿望而去了遥远的地方,不达成目的决不回来,而回来的时候,必将带给所有人无法想象的惊喜。

对于建宁这种种的奇谈怪说,长平总是带一个温软的笑容耐心地倾听,而小公主香浮则向来漠不关心,听而不闻。这就使得建宁从来不会检讨自己的说话有什么漏洞,并且由于听众的信任而使她自己更加坚信那位少年的存在,也更加热衷于丰富这故事的内容了。

但是她倒也很自觉地,或者说是本能地从不在皇帝哥哥的面前提起那少年,她甚至忍不住想,皇帝哥哥时时提起的那位神秘汉人小姑娘,是否也像自己讲述中面目全非的汉人少年吴应熊一样,只是出于顺治寂寞的想象呢?

倘若她同顺治也可以像对长平那样信口开河,那么她就不难知道,那位"少年巴图鲁"此刻就在京中,并且时常出入宫殿,如果她刻意要同他碰面,也是容易的;可惜的是,顺治也很少对妹妹说起自己的读『射』生涯,偶尔提及自己有个伴读伙伴,也从未说名道姓。

少女建宁与少年吴应熊,同在一个紫禁城里,每当他们抬头看见盘旋在宫殿上方的乌鸦时,有时会偶尔地想起对方,想起那次不同寻常的邂逅,想起那牵系着彼此命运的『射』鸦之举。然而,他们却一直没有再见面。

和她母亲的细腻亲切正相反,小公主香浮对所有的人和事都表现出本能的冷淡,漠不关心。

或许是出生在佛殿蒲团的缘故,她的『性』格中有一种天生的慵懒淡定,说深了是随遇而安,宠辱不惊,说白了却是粗枝大叶,麻木不仁。她自幼在宫里出生,在宫中长大,可是非主非仆,非僧非俗,名为公主,实为囚徒,若不是天生成这样一种淡漠笼统的个『性』,也就真难为她了。

她与建宁成为朋友,并不是她主动的选择,而是命运的安排。她与母亲被禁足于建福花园,眼界所及只有建宁这么一个同龄的朋友,建宁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建宁玩什么她便学什么,偶尔建宁耍小『性』子闹脾气,她便笑嘻嘻地不说话,也不争辩,只是安静地陪在一边,由着建宁发作,直到建宁自己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自动消气了,两人便又手拉手儿一起玩耍。

建宁选择香浮做朋友,却是心甘情愿甚至兴高采烈的,这宫里有她那么多的兄弟姐妹,然而除了顺治,并没有什么人肯礼遇她,而顺治又总是那么忙,难得一见,即使好不容易见一面也只是匆匆叙话便要分开。但是建福花园就不同了,残破的建福花园,是建宁在紫禁城里惟一喜欢的所在,比慈宁宫更加贵不可严,比位育宫更加亲切神秘,比畅音阁更加浪漫优雅。尤其是从慈宁宫往建宁花园来的路上,要经过好长一节未经修葺的宫廷废墟,这就使"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般的建福花园显得更加清幽雅致。

建宁曾对皇帝哥哥说过:"建福花园,那不就是建宁和福临吗?它是我们俩的花园,是我们和仙姑之间的秘密。建福花园里没有明朝和清朝,没有主子和奴才,没有皇上和格格,你是哥哥,我是妹妹,如果你给我当马骑,也不会有人管你、罚你。"

对建宁而言,建福花园代表了世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亲情、友谊、美丽的传说、自由的生活。它甚至是一种信仰,一种追求。是建宁心中的桃花源,蓬莱仙境,真正的盛世帝国。建福花园无所不有,对长平仙姑可以无所不谈,所有平时不可以说的话,做的事,在建福花园统统可以变为现实。

上一篇:一闪灯花堕 下一篇:后宫(大清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