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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55)

顺治见那教习满脸惶愧,不禁笑道:"御妹别难为她了。就让她们拣拿手的曲子弹唱几曲吧。"建宁欢欢喜喜地说:"好呀。"随在绣榻上坐下,便命女乐弹奏起来。方听了半曲《齐天乐》,已觉不耐,频频摇头,问那教习:"你这里有人会唱昆曲吗?要旦角的戏。"教习说:"整出的戏没有,不过有几支散曲子,是新练习的。"

建宁沉『吟』道:"散曲?那有什么意思?我要有故事的,《玉茗堂四梦》知道吗?《紫箫记》、《紫钗记》、《南柯记》、《牡丹亭》,随便哪一出都行。"这些个曲目还是从前宫里款待平西王在畅音阁放戏时,太后大玉儿随口说出,被她暗暗记在心里的。然而这些已经足以让教习大吃一惊的了,心里为难,只装作不懂,满脸堆笑地奉承道:"格格见多识广,只是教坊司为庆礼奏乐而设,并不曾学过这些散戏,真是贻笑方家……"罗罗索索说了半天废话,只是不肯。

建宁失望已极,正觉无味,却有一个小小女乐越众而上,跪下禀道:"奴婢会唱《『迷』青琐倩女离魂》。"教习喝道:"谁许你『乱』说话的?坊里从不曾教过这个……"那小女乐道:"是我进宫前就会的。"

那教习还欲教训,早被建宁喝止:"她说会唱,那就最好。"又问那小女伶,"那是说的什么故事?"女乐答:"说的是官宦小姐张倩女的母亲悔婚,欺负女婿王文举家贫,将他赶走。张倩女魂离肉身,追赶相伴的故事。"

建宁心里一动,问道:"魂离肉身?那王书生难道不觉察?"

女乐答:"不但不觉得,他们还一起过了五个年头,生了一对儿女呢。张倩女因为想家,日日哭泣;王文举想着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岳父岳母大概不会再怪罪,就带着倩女和一对儿女回家了。没想到张家还有一个倩女,五年来一直昏睡着重病不起,直待这个倩女来了,向床上一扑,那床上的倩女才醒过来,这个倩女倒又不见了。原来是两个倩女的魂儿和身子终于合在一起了。"

建宁想那些梦里的明宫女子莫非也都是倩女离魂?同人家讲,还个个都不信她,原来这样的故事在戏曲里也都是有的。又见那小女伶眉清目秀,口齿伶俐,穿着桃红连身直裰裙子,腰间系一条墨绿洒花绸带,打扮得与众不同,很是喜爱,拍手道:"这个故事好!曲子也一定好!你这便唱来。"

女伶向乐师耳边说了几句,打个手势,便眉眼一飞,双袖翻起,摇摇摆摆地唱了一段《双调》:

"人去阳台,云归楚峡。

不争他江渚舟,几时得门庭过马?

悄悄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

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

顺治讶道:"这曲词好不雅致。"轻轻念诵,"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若然果能如此,有何心愿不能实现?"不禁想得出神。沉『吟』间,女伶早唱了一段《紫花儿序》,调转《小桃红》:

"我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掩映在垂杨下。

唬得我心头丕丕那惊怕,原来是响鸣榔板捕鱼虾。

我这里顺西风悄悄听沉罢,趁着这厌厌『露』华,对着这澄澄月下,

惊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

那女伶不过十几岁模样,然而娉婷秀媚,粉面朱唇,唱做俱佳,一双眼睛尤其灵活,跟着手指尖忽左忽右,一双手柔若无骨,捏着兰花指,看着好像很慢很优雅,其实翻转得很快,犹如蝴蝶穿花,柳絮随风;说快,又其实很慢很从容,一招一势俱演得清楚,且腰肢柔软,脚步翩跹,唱到高『潮』处,裙角翻飞,煞是好看,将一曲《调笑令》唱得宛转悠扬,『荡』气回肠:

"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霜滑。

掠湿裙翡翠纱,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

看江上晚来堪画,玩冰湖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

顺治兄妹俩一个欣赏词曲的古雅清丽,一个『迷』恋故事的香艳离奇,都各自得趣。正在兴头上,忽听太监来报:"皇后驾到。"顺治不悦道:"她怎么来了?"仍端坐不理。

一时慧敏皇后在随侍宫女簇拥下姗姗驾临,众女乐停了弹奏,口称"皇后千岁",跪迎于地。建宁也只得站起,马马虎虎行了个礼。皇后的随侍宫女也都上前给顺治和建宁见礼,皇后也甩着帕子问了一声"皇上金安"。顺治见她盛装华服,满头珠翠,从者如云,个个手里捧着金漱盂、金妆盒、金扇子、金柄拂尘,还有两名太监随后抬着漆金雕凤的檀木椅子,随时侍候就座,阵势如同王母娘娘下凡,益发不喜,只淡淡"嗯"了一声,不假辞『色』。

慧敏心中恼怒,在凤椅上端坐了,冷笑道:"皇上每日说政务繁忙,连位育宫也难得一去,倒有时间来教坊同戏子取乐。"

建宁在口头上从不肯输人的,又急于为哥哥出头,便皇后的面子也不给,立即反唇相讥:"是我求皇帝哥哥带我来逛逛的。皇后只是在宫里随便走走,也要带上全套嫁妆箱子吗?知道的是皇后娘娘驾幸教坊司,不知道还以为你要回娘家呢。"

慧敏登时大怒,虽不便与小姑子计较,却把满腹怒气向那女乐发泄,喝斥道:"谁许你平白无故打扮成这般妖精样子?成何体统?"

顺治笑道:"她正在唱《『迷』青琐倩女离魂》,是女鬼,不是妖精。"

慧敏冷笑:"女鬼?那就是白骨精了,想着吃了唐僧肉,好得道升仙呢。"

建宁偏要同皇后捣『乱』,闻言故意笑嘻嘻地向那女乐道:"就是的,你会唱文戏,会不会打武戏呢?会不会扮白骨精?我最喜欢看白骨精同孙悟空打架了。"

偏偏那小女伶好似听不懂三人的口角,不知惧畏,认认真真地回答:"也学过一点的。只是打得不好看。"

顺治大乐,命道:"无所谓好不好看,格格喜欢,你就打起来吧。若有头面,也一起扮上。"

教习早吓得面『色』雪白,筛糠般抖着跪禀道:"教坊司不是戏班,没有行头,奴婢们还是为皇上、皇后、格格演奏一段曲乐吧。"

建宁道:"你这教习真是奇怪,我说了要看戏,你说不会,没有;难得有个人会,你又三番四次拦着,什么意思?既然你说会奏乐,那就奏一段白骨精的锣鼓来,让她好好打给我们看。"

教习不敢再拦,只得命乐师们敲起锣鼓点子,那女伶遂连翻了几十个跟头,打些花拳绣腿,也不过是些空架子,况且没有孙悟空配戏,并不好看,也不符合建宁的兴趣。然而建宁为了同皇后捣蛋,故意做出津津有味的样子来,不住大声叫好,又同哥哥挤眉弄眼。

慧敏怒气难耐,猛地站起,喝道:"别敲了!我这就传一道旨给礼部,教坊司装神弄鬼,狐媚成风,大没样子,明日即黜免女乐,不得有误!"

教坊司诸人先前见他三人唇枪舌剑,不禁人人自危,生怕得罪了任何一方都免不了受池鱼之灾,却再没想到,两句话不到竟将个教坊司散了,自己这些人却向何处去?吓得一齐跪倒,磕头求饶。顺治大没意思,怒道:"你这算什么?"慧敏傲然道:"我身为皇后,管理后宫礼乐原是职责所在,皇上若是舍不得这些戏子,大可与我到太后娘娘面前评理去。"

顺治明知她无理取闹,然而这句"舍不得戏子"的头衔着实难听,若真为了教坊女乐之事与她闹到太后面前去,大为不妥,只怕太后听信她一面之辞,还真以为自己钟情戏子呢。不禁又恼又恨,拂袖道:"好一个职责所在,你想耍皇后威风是吧?那就请便!"

建宁难得游玩一天,却又被皇后搅散,十分气不过。眼看哥哥气得脸『色』发白,便要设个法子替他出气,因拉住哥哥衣袖笑嘻嘻地道:"皇帝哥哥,既然教坊散了,你把这个女乐赐给我做宫女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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