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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61)

一时大夫请了来,因是深夜看诊,满脸的不情愿,只随便把了把脉,翻开眼皮看了看,又叫伸出舌头来,便说无大碍的,索纸笔来开方子,道:"这汤『药』是在我店里煮好了送来呢,还是你们取了『药』在客栈里煎?"吴应熊借着递『毛』笔将一张银票悄悄塞进大夫手里,问道:"大夫不要再斟酌斟酌么?"那大夫讪笑两声,果然又凝神细诊一回,遂拱手邀吴应熊来至外间,问道:"不知老夫人是公子的什么人?"

吴应熊答:"是家祖母。"他这样说是为了客气,却也是真心里的隐隐渴望——如果他可以同红颜在一起,那么她的『奶』『奶』不就等于他的『奶』『奶』吗?

大夫叹道:"说出来还要请公子见谅,老夫人大限已到,纵有仙丹妙『药』也回春无力了。不如尽快准备后事吧。"吴应熊惊道:"刚才你不是说没有大碍么?"大夫道:"做大夫的,自然是要这样说,难不成张口便说丧气话么?其实方子是可开可不开的,不过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吴应熊这才明白他刚才那样说,不过是想骗取一点医『药』钱,及至见了自己的丰厚打赏,觉得已经赚够了,这才肯实话实说。想到明红颜不日便将成为失亲之孤,更觉可怜,凝神想了一回,叹道:"既然这样,还是开一副『药』吧。便让老夫人少些痛苦也好。"

一时大夫开了方子,吴应熊交小二随大夫去取『药』,自己回来向明红颜道:"大夫已经开了『药』,说无碍的。"洪老夫人歇这一会儿,已经慢慢回过神来,闻言睁开眼来微微一笑,叹道:"应公子真是好心人,老身自己是什么情形自己知道,公子别再为老身破费了。"

吴应熊一阵辛酸,虽然只相处了这一小会儿,他却觉得已经认识这老夫人许多年了似的。这祖孙俩都有一种神秘的魅力,让人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对她们倾心相与。他走近榻边,想安慰老夫人几句,然而发出声音来,竟然有几分哽咽:"老夫人若不嫌弃晚辈无能,但有所命,晚辈在所不辞。"

洪老夫人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吴应熊知道老夫人对他尚不信任,不愿意交浅言深,再要表白坚持,就近乎纠缠了。且折腾了这大半夜,天边已经微微见明,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他心里一分钟也不愿意同红颜分开,然而趁人之危,又岂是君子所为?不得已尽了最大的理智『逼』迫自己拔起脚来,走到门边却又忍不住停下,回身想说不要送,然而明红颜并没有送他,本来还想再叮嘱几句,又觉得像在邀功,只得又站了一会儿,带上门走了。

走在路上,他的脑子一点点冷静下来,从重逢明红颜的喜悦与感伤老夫人的命不久长中清醒过来,他渐渐意识到一件事:老夫人自称姓洪,然而孙女却叫明红颜,这是一个很大的疑点。要么她们不是亲祖孙,这明显不太可能,那种血浓于水的亲切不是可以后天培养得来的,而且两人的气质里都有着极其相似的东西,一种无可形容的高贵,那是渗透在骨子里的东西,血脉相传;要么就是她们中有一个人的姓氏是假的,而这个人,只能是红颜。

是的,明红颜,她真正的名字很可能是"洪颜","明"是一个假姓,表示忠于大明的意思;就好像自己去掉一个"吴"字,伪称"应熊","应"也是假姓一样。

是的,就是这样,明红颜与应熊,他们两个都用了假名字,一个是在真名前加了一个字,另一个则是把真名字去掉了一个字。这就是缘份!

吴应熊为了这个发现莫名地兴奋着,仿佛窥见了明红颜一个很深的秘密,从而更加深入地了解她,也接近了她。他想他要不要向她揭穿这一发现,印证他的推断呢?然而他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如果他『逼』她以真面目真名姓相对,那么是不是自己也要实话实说呢?如果他说了他是吴三桂之子,她还会愿意同他做朋友吗?

吴应熊回到帅府,洗漱更衣,刚合眼便又醒来,恨不得这便再去客栈拜访明红颜,又觉这番猴急未免冒犯。如此努力隐忍,一直捱过午食,这才骑了马缓缓踱来。路上又特意弯至酒馆里买了些熟食糕点,一并携了往客栈里来。不料来到门上,小二竟说洪老夫人祖孙已经退房起程了。吴应熊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惊得身子都凉了,急问:"去了哪里?"

小二道:"这可没有说,不过那位姑娘留了一封信给公子。"说着取出信来。吴应熊抖着手拆开,只是廖廖几行:"家祖母自谓大限将至,叶落归根,急于返乡。明红颜拜别公子,顿首。"连头带尾共二十一个字,吴应熊一连看了几遍,仿佛不能相信再一次与明红颜失之交臂,抓了小二的胳膊问:"那洪老夫人的家乡是哪里?"小二苦着脸道:"我们哪里知道?她们的房费是公子昨天付的,还有剩的碎银子在这里,请公子点点。"

吴应熊整个人已经傻了半截,愣愣地接了碎银揣入怀中,仍然对着那纸留书呆呆地看了又看,半晌,方想起问她们是怎么走的?及至知道了是雇马车,又问是向哪边走,小二照例答不知道。吴应熊再无他法,只得收了书信走出去,低垂着两臂,便如失魂落魄一般。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想了明红颜这么久,找了明红颜这么久,盼星星盼月亮地,好容易盼至今日的重逢,却又像流星闪电一般,稍纵即逝,乍聚还离。倘若把客栈换成酒馆,便是五年前的故事重演,他再一次失去了明红颜的踪迹。而因为这一次他已经比五年前更了解她,于是,也就比五年前伤得更重,痛得更深。

尽管明红颜已经说得很清楚她们的远行是为了让洪老夫人早日返乡,叶落归根;然而吴应熊仍然不能不想,她会不会是为了躲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所以要远避他。他仔细回想明红颜祖孙的说话,明红颜大概是在京都居住多年的缘故,已经完全听不出口音来;但是洪老夫人却仍有浓重的乡音,好像是福建一带,莫非,她们是福建人?那么明红颜说洪老夫人要落叶归根,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们祖孙去了福建呢?如果自己朝着向福建方向的驿路急追,也许可以赶得上她们。对,就这样,追上她,再也不要同明红颜分开!

吴应熊浑身一震,重新打起精神来,回到客栈,仍将那些碎银取出交与小二,索纸笔来给父亲写了封信,叮嘱送往清军驻营去,自己这便扬鞭上马,一骑绝尘。

洪承畴官拜内阁大学士,深得太后恩宠,位极人臣,呼风唤雨,好不威风。然而他有他的苦恼,他的悲哀,他的恐惧,他的无奈——他已经,整整十年不曾安睡了。

太医帮他开了各种汤剂丸『药』让他睡觉,然而,他总是在夜深之际惊醒——为着一个整整重复了十年的噩梦。

总是一样的背景,总是一样的情节,总是一样的画面,总是一样的悲恸,重复了整整十年,那血迹却依然新鲜,那疼痛也依然刻骨铭心。洪承畴就好像犯了天条被困在通天河里每日承受万箭穿心之苦的沙悟净,被同一种痛苦纠缠了十年而不得超脱,他知道,如果想要自己卸下这一身枷锁,换回一觉安眠,除非时光可以倒流回十年前的松山,倒流至他的妻儿死难之前。

那是崇祯十四年,蓟辽总督洪承畴奉命率十三万大军驰援锦州,与大清多尔衮部战于松山。那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战役,大小战斗无数,双方死伤无数,经年累月而相持不下。多尔衮兵围松山,洪承畴早已做好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准备,却不料皇太极使一招攻心计,竟然派人擒来了他年迈的老母亲和妻子儿女相要胁。

锦州城下,八旗列队环视,皇太极命士兵押着洪氏一家四口,推到大军最前方,缚于柱上,声明只要洪承畴投降,就让他全家团圆,且赏以高官厚禄,否则,便将洪门老小当众开膛破肚,血祭战争中死去的八旗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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