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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60)

然后,吴应熊便看见了那一对祖孙,那白发萧萧的老『妇』人,是战士的母亲吗?那身姿婀娜的女子,可是战士的女儿?『奶』『奶』的白发和孙女的衣角一起在风雨中摆『荡』着,她们久久地站在尸体堆中,并不寻找,也不哭泣,她们就只是那样久久地站立着,沉思着。吴应熊很想走近去看清楚那对不同寻常的祖孙,然而她们穿着大明的服饰,是自己的敌对面,他冒然走进,说不定会激怒她们。

渐渐地明清两部的尸体被分别地搬离开来,各自在树林中找到风水宝地,堆放在一起,等待埋葬。清兵在吴三桂的主持下对着战死的同伴酹酒祭奠,吴应熊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他很想走到那另外一边的丛林去,走去明部祭礼的队伍前,向那些同样死在这场战役中的南明官兵磕头吊唁。

吴三桂走近儿子,将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沉声说:"好男儿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不必多愁善感。这还只是序曲,大戏还在后头呢。探子说,大西军统帅南明秦王孙可望派遣李定国、刘文秀两路出师,分别攻打广西、四川,李定国率步骑八万出湖广,由武岗、全州去桂林;刘文秀率步骑六万出川南,由叙州、重庆围成都。到时候,可是一场恶战啊。"

吴应熊惊心动魄,只得道:"父亲教训得是。"又问,"儿久闻李定国、刘文秀骁勇善战,每每临阵指挥,如有神助,好像能预知对方战略,总是抢占先机,事半功倍。倒不知与父亲相比如何?"

吴三桂笑道:"虽然从未交手,不过我听说大西军每到一地,甲仗耀日,旌旗布野,钲鼓之声震天地,军容之盛,罕有其匹。老百姓视若神明,每每夹道欢迎,守城官兵更是不战而降,拱手揖进,实是生平未见之劲敌,我也早想与他们有一场较量了。"

吴应熊听父亲虽然说得豪迈,却难掩忧虑之『色』,显然对和大西军作战这件事并无信心。不禁一面为父亲担心,一面又暗暗欣慰南明尚有忠臣良将,可与大清抵死一战。同时,他更困扰自己将来要走的路,是不是就这样一直追随着父亲南征北战,做一个杀人机器,踩着战士的尸体一路加官进爵,或是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战死杀场,成为众多尸骨中的一具?

葬礼完毕,已然天『色』向晚,淡淡一弯新月颤巍巍地悬挂在天边,益发给这凄风苦雨的修罗场增添了几分诡异惨淡之『色』。战士们已经回营了,吴应熊却仍然独自坐在坟茔前默默沉思,仿佛在等待坟墓中的灵魂走出来与他交谈,又或是守候着那些尸骸变成枯骨。

是那些枯骨成就了父亲今天的荣华,南明的、大清的、汉人的、满人的,他们的尸体交横叠错,越垒越高,直到有一天筑成一座平西王府。届时,那王府中的每一根梁柱每一道墙壁都是一具枯骨,整个府里到处都会充溢着尸臭味,飘『荡』着这些战死的亡灵,南明的、大清的、汉人的、满人的,他们早晚有一天,会来向父亲索命。

不知坐了多久,月亮已经移至中天,风雨也渐渐地歇了,吴应熊站起来缓缓地向明部死士的安葬地走去,一路走便一路慢慢地解去身上的盔甲——他不要作为一个清兵去探望他的手足,去探望与他同宗同族的兄弟们。他,本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是,他终究是没有勇气拿起刀枪来与清廷敌对,与父亲敌对。

在清宫伴读的这五年里,他已经看得很清楚,大明的气数,尽了,再挣扎也是徒然。他希望这战争停止,却又不愿意看见所有的同胞都臣服于清。他便是这样地矛盾着,自己被自己审判,自己被自己定刑,自己被自己车裂。他惟一能做的,不过是走去那些明部战士的坟茔前磕一个头,致以最后的祭拜,就好像拜别自己的兄弟。

转过树林就是明部战士的坟墓群了,他等待着与成百上千的大明忠魂拥抱,或者,接受他们的审判。然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两个人,两个活人——就是白天在战场上见过的那对祖孙。她们仿佛在响应吴应熊的心声似的,竟然先他一步,齐齐来在这墓碑前长跪着,无声地恸哭。即使只是两个背影,也已经浓郁地传达了她们沉痛的哀伤,甚至,那不仅仅是沉痛或者哀伤所可以形容的。她们承载的,是更为巨大更为复杂更为深沉的情感。是什么呢?吴应熊感觉到有一种自己所熟悉的悲哀,仿佛就来自他自己的心底里,可是,嘴里却是说不来、形容不出的。

听到响动,那对祖孙抬起头来,那孙女更是随着一个抬头的动作已经转身跳起,拔剑在手,整个动作流利迅捷,一气呵成,显然身怀绝技。吴应熊猛然就呆住了,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月光是如此幽暗,即使阔别五年,即使从前也只是一面之缘,他仍然清楚地认出了——那是明红颜!曾在大雪中与他做倾心之谈的明红颜!

他终于找到了她,不,是遇见了她,这是天意!战场上沉郁阴冷的气氛忽然就一击而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幽香,那是大雪中的梅花,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吴应熊想起明红颜,那股梅香就会像音乐一样拂来,弥漫了整个天地。

"红颜?我一直在找你!"吴应熊几乎要泪流满面了,他多么庆幸自己刚刚脱掉了那套暴『露』身份的盔甲。明红颜来到这里很明显是为南明死士祭奠,如果让她知道自己是清兵,她怎么还会看自己一眼?

"应公子,是你?"难得明红颜也认出了他!她还记得他!她转身扶起身边的老『妇』人,介绍着,"这是我『奶』『奶』,这位是应公子,京城人。"

吴应熊忙上前行子侄之礼,恭恭敬敬地道:"明老夫人。"不料那位老夫人却轻轻一扬头,沉缓地道:"老身姓洪。应公子既是京都人,怎么会来到这里?"吴应熊仓皇应对:"哦,我是做小生意的,途经此地,因为有个表兄曾经在大西军当兵,听说这里有战事,便想来此拜祭。"

这番话说得其实漏洞百出,然而洪老夫人祖孙自己也是一堆的秘密,便不追问。且洪老夫人似乎病得相当重,说话间已经咳了几次,竟然咳出血来,身子晃了几晃,几乎跌倒。明红颜忙用力扶住,连声叫:"『奶』『奶』,『奶』『奶』,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吴应熊见状也忙上前扶住老夫人另外一边,用力撑住。

洪老夫人站稳身子,长叹道:"我的日子到了,妍儿,扶我回去吧。"吴应熊忙道:"我送送二位吧?你们住在哪里?老夫人病得这样重,有没有请大夫?"明红颜道:"我们住在客栈里……"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而最终还是说,"有劳应公子。"答应了他的相送。

他们第一次在茶馆相识的时候,他便在雪地里等了她半个晚上,提出要送她回家,却被她婉言拒绝了;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她终于答应让他送她,这是不是代表着,她答应了,让他走进她的生活?吴应熊满心里都被这种感恩的情绪充满着,只觉着充满了力量无处发泄,因为两个人扶着老夫人走得甚慢,便提出要由自己来背老夫人。洪老夫人原本见他身形并不魁梧,拒绝了几回,然而见他一再坚持,便同意了。即使身上负着一个人,吴应熊仍然觉得浑身轻盈,几乎要飞。当他们穿越树林来到驿道上,拦了一辆轿子扶老夫人入座时,他甚至觉得有一点不舍。

一行三人来到客栈,吴应熊立即发现这祖孙俩的日子相当拮据,那是一间"人"字号下房,饭菜也相当马虎。幸好他随身带着银票,当即取出来命掌柜的给换了间干净的"天"字号上房,又叫请大夫来替老夫人诊治。明红颜并不推辞,也不道谢,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忙碌。这叫吴应熊更加感到心酸怜惜,而同时又有种敬重,却不再是从前肃然起敬的那种敬畏,而是由衷的敬佩。他敬佩这女子的含辛茹苦,她生活在这样困窘的境地中却毫无愁苦之『色』,而仍然举止高贵,态度从容,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她,而这又是一个怎样坚强自制的姑娘啊!即使她没有任何表示,他也很清楚她心里的委屈和感谢,然而她不说,因为所有的言辞都是虚浮的,为了『奶』『奶』,她不能拒绝他的帮助——便是她拒绝,他也一定会坚持——有些人喜欢说谢谢,说了,就好像两清了,再不欠对方什么;但有些人越是感激就越不会说出来,因为他们要记着,要还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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