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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64)

然而,洪老夫人只是再叹息了一声"不孝的儿啊",竟然转身走开。任凭洪承畴在身后千呼万唤,也不肯回头。

"娘,别走——"洪承畴猛一翻身,摔落下地,疼得浑身一震,惊叫失声。家人和护院俱被惊动了起来,只当有刺客偷袭,一时上房的上房,拍门的拍门,灯笼火把地闹将起来,及至见老爷好端端地无事,都纳闷问道:"老爷方才喊什么?"

洪承畴犹呆坐于地,汗下如雨,听到人声,呆呆地问:"你们可看见什么人来过没有?"家人道:"没有啊,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何尝有什么人来?老爷别是发梦『迷』糊了吧?"洪承畴又喘了一回,这才慢慢醒来——果然又是一个梦!可是这一回,他多么希望不仅是梦呀!他多么渴望真地再见母亲一面!虽然是梦,然而那心痛多么真切,母亲的一言一行,历历在目,多么清晰,母亲,你究竟在哪里?

忽然院内一阵嘈扰,管家慌慌张张地带了一个小厮进来说:"老爷,这人说是老王的侄子,给老爷报信儿来的。我跟他说老爷已经睡下,叫他明儿再来,可他说有急事要秘报老爷,等不得明天。"洪承畴在家人搀扶下慢慢站起,边活动摔疼了的手脚边道:"醒也醒了,有什么事,叫他说吧。"

那小厮抓下帽子在地上磕了个头,哭道:"老爷,小的是为老爷看守祖陵的老王头的亲侄子,因家乡发灾,到京来投奔我叔叔,帮着做些杂活……"

管家听他罗罗嗦嗦,不耐烦地踢了一脚骂道:"问你有什么事急报老爷,只管说这些用不着的。难道叫老爷大半夜的起来听你说书?"

小厮被踢得晃了一晃,忙简洁道:"老夫人殁了。"洪承畴只觉脑顶轰然一声,做声不得。那管家犹自未解,只管斥骂小厮:"满嘴里胡说些什么?说清楚些!"小厮哭哭啼啼地道:"我说得仔细,爷又嫌罗嗦;我说得简单,爷又不懂。到底叫我怎么样好呢?"罗嗦半晌,方渐渐理论清楚。

原来,日前洪老夫人忽然携同孙女洪妍进京来了。洪家祖籍福建南安,然而效忠大明王朝多年,建功无数,遂得大明皇帝亲赐地产,举家迁入京都,并于京郊建陵。洪老夫人自知大限已至,生为洪家人,死为洪家鬼,怎么也要与丈夫、媳『妇』、还有那早夭的小孙子洪开在地下结伴,遂撑着最后一口气赶回京城,方一抵京就咽气了。是洪妍一手『操』持了这简单的葬礼,她在送祖母棺椁入陵园的时候遇到了守陵的老王,老王一边帮小姐料理后事,一边私下里叫侄子赶紧来府上报信。

众人听了这番奇闻,都又惊又奇,大放悲声。洪承畴却顾不得哭啼,只随便抓了件衣裳披了便往外走,一边急命:"牵我的马来!"管家劝道:"老爷多年没有骑马,天又这么黑,不如备轿吧。"洪承畴哪里听得进去,只连声叫着:"备马来,快!"

直到骑上马背,洪承畴这才泪下如雨,一路打马狂奔,那泪珠儿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在风里飞洒出去。他现在知道了,刚才,真的是母亲来了。母亲来看他,向他告别。不管她怎么样生他的气都好,即使她至死不肯原谅他,却仍然舍不得他,要千里迢迢地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他痛彻骨髓,母亲为什么不能早一日来京,早一日叫他知道消息,或者多撑一日半日也好,那么,他就可以当面见到她老人家,给她磕头,求她恕罪。他不知道,母亲在来京的路上是否曾计划要和自己见面,是没有时间了,还是她犹豫再三仍然决定放弃他,任他做一个无母的孤儿。但是,母亲终究是母亲,再忍心也终不能彻底,即使魂离肉身,却还是御风踏月地来看他了,她终是忘不了这不孝的儿子啊!不孝的,不孝的儿啊!

洪承畴心痛如绞,眼看着陵园拱门上"洪"字依稀可见,忽然身子往前一倾,摔下马来。尾随在后的家丁见状一齐大叫,守园的老王也闻声赶出来,急忙扶起老爷叫着:"老爷,老爷,怎的了?"洪承畴勉强站起,却只觉眼前『迷』茫,头昏昏眼花花,茫茫然地伸长着两手问:"我娘在哪里?她老人家在哪里?"

"老夫人已经葬了,碑还未立呢!"老王哭着,扶着老爷一只胳膊,引至一座刚刚填土的新坟前,"这便是老夫人的墓了。是小姐填的土,我本来劝小姐等老爷来填土,再见老夫人最后一面的,可小姐不答应……"

"小姐呢?小姐在哪里?"洪承畴哽咽着问,"我女儿洪妍呢?叫妍儿来见我!"

"洪小姐看着老夫人下葬,哭了一场就走了。我想留她,可是留不住啊。"

洪承畴再也忍不住,跪倒墓『穴』前,放声大哭起来。他知道,女儿是在躲避自己,不原谅自己,甚至不肯让自己再见老夫人遗体一眼,他只是不知道,这是洪妍自己的意思,还是母亲的遗愿。羞愧、伤痛、绝望、挂念,种种情绪一时堵在心口,不禁搜肝沥胆地一阵大恸。

家人们担心他年迈之人经不想这般大起大落,苦苦劝慰:"老爷虽然孝顺,可也要珍重自己的身子。这风寒雾大,老爷也要节哀才是,千万别哭坏了身子。"

这般劝了多时,洪承畴方渐渐止住哭声,哽咽道:"老夫人既已下葬,不好再惊动遗体。然为人子者,怎能容许先人身后事如此草草?我这便上朝禀请皇上,告假持服,请僧道诵经百日,为母亲超度。"说罢,又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家人牵过马来,他踏着蹬子,连蹬了几下,却再上不去,恰好老管家带的轿子也已经来了,遂上轿回府。

次日五月初十庚辰,大学士洪承畴重孝上朝,具本请旨,以母丧故乞假归殓,尽孝终制。

顺治诧异:"有这等事?"因是亲政以来第一例,一时踌躇不决,遂谋之于范文程。

范文程启禀:"若依汉例,为人子者,逢丁忧可离任守孝,持服三年。"

顺治道:"大学士为大清栋梁,不可一日误朝。何况三年?岂非胡说?"遂向洪承畴道:"虽孝悌乃人子大义,终以国事为先。如今院务正繁,仰仗大学士处多矣,还望节哀顺变,以大局为重。何况孝在心而不在表,又何必拘于形式?"遂命照旧上朝议政,但可于家宅内持服尽孝。又命礼部打点赐祭之物,准许朝中王公大臣以下按例祭吊,悉按亲王之份礼待。

洪承畴无奈,只得叩头谢恩出来,到母亲灵前恸哭一场。仍旧每日换了朝服奉命入直,下朝后再换上孝服尽人子之道。一则伤亡母亲,二则思念女儿,又每日奔波于朝堂与陵园之间,不几日,便得了一症,耳鸣目眩,两耳常闻异声,双眼不能视物,起坐间每每恍恍惚惚,有时又自己望着半空咕咕哝哝地说话。家人十分着慌,每日忙着请医问『药』,都知道此为伤心太过之故,只恨不能替主人分忧,只得四下里寻找小姐,却哪里找得到。

又过了几日,碑已刻得,立碑之时,洪承畴免不了又痛哭一场,以头撞碑,几不曾碰出血来。虽然家仆人再三劝阻扶起,终究不能快意,病势愈重,渐成陈疴。心中不免怨恨顺治不通情理,心道倘若是满臣父母亡了,难道也不许守孝扶灵么?终究满汉有别,与他非亲非故,名虽君臣,实则主仆,将我汉人看得猪狗一般;又想自己半世英名只为降清之举尽付东流,连女儿也瞧不起,真是上辜父母,下愧子孙,纵然簪缨披蟒,终究无益,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如今母亲亡故,亦不能尽孝;而他日自己大去之时,更是怕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果然如此,碌碌半生,所为何来?不禁大生悔意,将从前争名夺利夸功耀富之心尽皆灰了。

吴应熊追赶明红颜车骑,一直追出百余里,沿途但见客栈酒肆便前往探问有没有见着这么样的一对祖孙路过,那『奶』『奶』病容憔悴而举止高贵,那孙女豆蔻年华而貌美如花。他原以为这样一对祖孙走在人群中必然十分惹眼,然而一路问来,竟没一个人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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