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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公主(66)

格格们自命是天之骄女,并不能真正看清楚自己的悲剧。但是绿腰旁观者清,却在走进东五所第一天就清楚地估计出所有角『色』的权力与分工。这也和她曾经学过戏有关——戏里总是有主角与龙套,有生、旦、净、末,有唱、做、念、打,谁能够担当什么戏份,需要什么样的对白,绝对同她所可以拥有的特权相关。要认清楚角『色』,记清楚台词,打清楚手势,要有出彩的亮相,夺人的唱腔,利落的身段,然后才可以成就一出好戏。

绿腰还不是一个绝『色』的戏子,但却有了一双戏子的眼睛。从戏子的眼里望出来,宫里所有的事都是戏眼,所有的人都是龙套,而主角,则是她自己。即使,她只是一个婢女——然而皇宫戏里,身份与戏份从来都是两回事。《宇宙锋》、《打金枝》、《铡美案》、《赵氏孤儿》、《狸猫换太子》……可哪有一出是由皇上唱主角的呢?

绿腰给东五所的每个人都划分了不同的角『色』与戏份,自己是头牌,格格们是龙套,小宫女们是鼓奏凑趣的乐师,嬷嬷们好比班主,而皇上,是惟一的观众——所有的戏,都围着主角唱;但是所有的人,都是唱给观众看。

在东五所里,格格的地位虽然尊贵,却没有任何实际的权力,除了整齐划一的赏赐,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她们自己的;嬷嬷们虽是奴婢,却制约着整个东五所的秩序与配给,她们喜欢谁,就可以放谁的假,把最好的饭食发给谁,不高兴谁,则会联合所有的奴仆给她脸『色』看,让本已难过的日子变得更加阴郁;小宫女在这里是最没地位的,但却是最有希望的一群,因为她们只是过渡,是跟格格们一样,在此学规矩,稍微大一些就要分配入各宫各殿任职,可能是太后宫,也可能是妃子殿,表现好的可能会被提拔为尚寝或司膳,而最有前途的一种,自然是被皇上选中为妃——尽管这希望是那么渺茫,但总比完全没希望的嬷嬷要好吧?所以嬷嬷们虽然有权力有职责管教小宫女,却往往留情三分,不肯把坏事做得太尽,谁知道哪一天哪个小宫女会忽然得宠飞黄腾达呢?

从底层升上来的妃子们最是记仇,轻易得罪不得。反而是那些格格,不管嫁得多么威风,总归是要嫁出宫去的,对她们再好也不能跟了去,而她们出嫁后难得回来一次,见太后和皇上还没功夫呢,难道会来东五所看顾侍奉过她们的老嬷嬷么?多余对她们尽心,还不如多照顾几个小宫女来得实在呢。而绿腰明明白白是皇上亲自赐给建宁格格为婢的,还亲自为她赐名,亲口说会来听她唱戏,她的地位自然就格外特殊,得宠的机率也远比其他小宫女为高,嬷嬷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巴结呢?

绿腰惟一觉得难以划定角『色』的就是建宁公主。建宁是将她从教坊司里打救出来的大恩人,是她最直接的主子,她当然不是龙套,可也不像班主,倒是有一些像观众的,毕竟自己是在为她服务着,并希图她的一声叫好一句打赏——可是建宁又可以赏赐自己一些什么呢?她自己拥有的也不多。不过,她虽然不能赏什么,却有罚的资格与权力,而且建宁的个『性』不同于其他格格,脾气上来不管不顾,发作起来将自己剐了也是有可能的,未必会在乎什么格格的娴静仁德。她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皇后可是一句话就可以黜了乐坊司的人哪。

想起乐坊的一幕,绿腰就觉得后怕,那可真是生死悬于一线啊。皇后娘娘可以把所有的女乐一起赶出宫去,自然也可以下道懿旨将她赐死。如果建宁格格说晚了一句要她为婢的话,说不定皇后已经把她九族都诛了。由此她也越发觉得自己的举足轻重,觉得自己才是这紫禁城的真正主角。乐坊的建立是为了让她有机会被采选进京充入后宫,女乐的黜免则是因为她已经和圣上朝了面并且赐了名,于是女乐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尤其是建宁后来一时兴起,又替身边的几个侍女分别改了名字叫作红袖、紫衣、绯巾,以同自己的绿腰匹配,就更让绿腰觉得别的人全是为了自己才生出来的,如果没有自己,也就没有了红袖、紫衣、绯巾的存在。根本这整个王宫、整个世界的存在,都只是为了配合她这个主角的光采演出而搭建的。

一个人有了这样的主角意识和宏图大志,她的日子就会变得忙碌。

人人都觉得无聊且枯燥的东五所生活里,绿腰却忙碌极了。她要不辍练习,不是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吗,说不定什么时候皇上还要来听她唱戏呢;她还要学习针指,既然这是后宫女子们必须的功课,好胜的绿腰又岂甘人后?她还要陪建宁做弹弓打乌鸦,当然只是建宁在打,她的任务只是望风,可那也是相当艰巨的任务呢,因为倘若建宁给嬷嬷们抱怨,她可是要被建宁鞭打的——不过建宁每每只是恐吓,并没有真地对她鞭笞过。

而建宁自从有了绿腰的陪伴,乖戾与淘气比从前更胜七分,因为有人把风,使她无论打乌鸦还是给别的格格捣『乱』都更加方便,也更花样百出。这使格格们不住投诉,而嬷嬷们不住抱怨:都说人长大了就会懂事,这位格格怎么越大越任『性』呢?然而这位格格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人,又是皇帝最疼爱的亲妹妹,说她不懂规矩就等于忤逆太后与皇上,谁又肯讨这个骂去?因此即便是建宁淘上了天去,嬷嬷们也不敢在太后面前『露』出半分声气,非但如此,偶尔太后问起,她们还要替建宁百般遮盖。

绿腰看透了这一点,更加有恃无恐,只管出奇斗胜地想出各种鬼点子逗建宁开心,惹得嬷嬷们怨声载道:有个大闹天宫的格格已经让人头疼了,这可好,又来了个调三搞四的小猢狲。然而绿腰远比格格得人心的地方是:她虽然淘气,却从不会不敬,见着各位嬷嬷十分守礼,嘴甜腿勤,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况且嬷嬷们久在深宫也觉寂寞,闲时也往往会叫绿腰给唱几句曲子解闷儿,对她并不反感。

有时候,绿腰的歌声会把别的格格也引到建宁的屋中来,建宁把绿腰当作奇货可居,高兴起来,也会很大方地让绿腰打扮起来唱支曲子,或是说些戏目故事来给众人取乐。绿腰是从民间采选上来的女乐,又学过戏,原有些见闻阅历,能言善道,常常给格格们说些宫外的趣闻轶事,很能讨人欢心;然而如果逢着建宁那天不高兴,就会当着格格们的面关门闭窗,再叫绿腰唱得细细的,声闻窗外,故意地吊人胃口。

绿腰总是温顺地服从,心里却很为这个游戏兴奋,因为她觉得那些格格们斗气的中心是自己,整个东五所的生活中心都是自己,每个人都对她好奇,每个人都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追随着她的眉梢眼角一颦一笑而阴晴圆缺。因为这样,她对所有人都采取一种既像巴结又像敷衍的态度,那巴结里有着怜悯的意味,而敷衍中又不失殷勤,那情形,正相当于戏班的头牌应酬有钱的豪客。东五所是个大戏台,而她,是惟一的主角,每当那些格格和嬷嬷们围着她说笑,听她唱戏讲故事,又或是以她为武器来互相斗气时,她就会格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主角地位,并为此激动万分。

然而这一天,绿腰不情愿地发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夺去了她在东五所里引人注目的主角戏份。

这日刚用过早膳,东五所忽然来了一大群人,皇太后亲自陪着一位浑身缟素的汉人少女走来,叫所有的人都到大殿中按次坐定,太后拉着那少女坐在上座,郑重说:"这位是定南王的千金孔四贞,定南王已于七月初四在桂林全家殉国,只留下贞儿一人逃生。我如今已经认了贞儿为义女,留她在宫里,来东五所和你们一起生活。你们都是她的姐妹,要彼此爱护,情同手足,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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