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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的下午茶(7)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是我父亲的女儿,你就无所谓了是不是?”我抓住他的袖子,把眼泪印在上面,呜咽,“我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难道这是我的错?”

“白术,我不会说话,你不要这样难为我。”宜中抱着我,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一声又一声地叹息,“就算你是一个陌生人,你这样对我,我也不可能没感觉,可是我不能害了你。白术,你还是个孩子,一尘不染,冰清玉洁,我不能毁了你的一生。”

“你不如直接说——不想毁掉我的处女身!”我抬起头,豁出去,“现在这个冰清玉洁一尘不染的我你不肯要,是不是要等到我名誉扫地人尽可夫了,你才来分一杯羹?”

“白术!”宜中厉声喝,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那样恼怒。“不要把我爱你当成折磨惩罚我的理由,不要用作践你自己来伤害我!”

我看着他,看着他,泪水涌出来,流下来。宜中,宜中,他终于承认他是爱我的,他亲口告诉我。

如果我在这一刻死了,我会很幸福,死在他的怀中,死在有爱的黎明。

雨丝变了雪粒,纷纷扬扬地洒落,马路中间积不住,可是墙根草丛上却很快银装素裹,愈发衬得忍冬花青翠苍葱。宜中的头发眉毛上都落了雪,也不去拂一下,鬓角雪青,眼神寒凛,令我心折。我怎么能不爱他?

忽然钟楼上的钟响起来,是几个兴致勃勃的外国游客在踏雪登高,敲钟许愿。

悠长的钟声一遍又一遍,在雪中传得很远。借着别人的钟声,我在心底悄悄祈祷:请让我得到宜中的爱,让我得到宜中的爱,让我得到宜中的爱……

我们走了好久,最后挑一个路边摊子坐下来,吃豆浆油条。

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甜的早点。

隔着窗,可以看到雪花已经慢慢成形,大片大片地随风起舞。我指着雪中的忍冬对宜中说:“你是这种花。忍冬又名金银花,四季长青,有土皆生。花茎叶均可入茶入药,清热解毒,生津止渴。”

“果然是师父和师母的女儿。说起花经来,总不忘把药用功能一起加上。”宜中笑,“那么你呢?师父给你取名白术,是一味药。可是女孩子应该是花才对,让我想想,你是一株什么花?”

“是罂粟。”我抢先答,“我是一株大毒草,但开得极艳,好诱惑你。”

“胡说,好好的干嘛把自己比成毒草?”

“我情愿做罂粟,提炼出鸦片来,使你上瘾,离不开我。”

师兄不理我,想一想,答:“应该说,你是一株虞美人。虞美人和罂粟同本同科,外形又相似,常常被人误认为是罂粟,可是两种花的品性极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是恰恰相反——罂粟有毒,而虞美人则可以入药,和忍冬一样,都是有益的植物。”

我本想反驳,但是听到他说和忍冬一样,又高兴起来。“虞美人?好吧,那么我就是虞美人了,不过,你得先做楚霸王。”

“楚霸王?”宜中一时没转过来。

我大笑:“霸王别姬里的虞姬不就叫虞美人吗?传说中虞美人花就是虞姬拔剑自刎,血溅碧草变成的。如果我是虞美人,你当然要做楚霸王。”

“你这小白术,脑袋里到底装着些什么,精灵古怪。”宜中无奈地笑了,“好,好,那我就是楚霸王了。来,把我的乌骓马牵来,让我送虞姬回家。”

回到家,我把大木桶放慢洗澡水,洒上花瓣,把自己泡在里面浸了好久。

康乃馨开放在我的手指间,轻轻摩擦肌肤,宛如情人的抚摸。热气氤氲中,花香袅袅泛起,我听到宜中对我说:“你是一株虞美人。”

哦,宜中。我想起昨天晚上,寝室姐妹曾经劝我,说如果谈判不成功,就转移方向,在大学男生里挑个目标。

大学里的男生,怎么好与宜中比?

他们举止夸张,言之无物,每走一步路都好像背着一个装满仙人球的大布袋,又怕刺出布袋,又怕刺到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洋相百出,没事便搔头挠手地,好像浑身痒。

但是宜中不会这样,宜中很有计划,聪明沉着,说什么做什么都有恰当理由。他开诊所,娶妻生子,交许多女朋友,做每件事都从容自若。他是一株性赋高贵的忍冬花,喜欢太阳,也耐阴凉,耐寒,耐干旱,耐潮湿,生长迅速,四季常青;夏日一片荫凉,冬天满目浓绿,金花银蕊,清香四溢,初开呈白色,一两日后变黄,藤上千百朵花苞次第开放,每一天每一朵都呈现不同的美丽,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没有一种花可以比它更丰富,也没有一个人可以比宜中更令我心动。

我将忍冬的种子浸在水中,插进温度计,细心地让水温保持在25度,预备遍种花园四周。

正是新春,家家户户供奉水仙的时候,妈妈见我侍弄花种,开始还以为是应景,即至看清楚是忍冬,不禁疑惑:“这是金银花种?其实金银花的栽种方式很多,压条分株扦插都很容易存活,干嘛要播种这么麻烦?等得又久,总得一两年才能开花。”

我不答。慢吗?我已经打算用一生一世来等待宜中的爱,还会在乎用两三年的时间来等候忍冬开花吗?

求婚与决裂同期进行

毕业了,做了十几年学生,一下子升格为老师,不觉兴奋,只觉茫然。

从没有想到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班主任,一旦身体力行起来竟是这般寒酸可怜。

粉笔刷刷地落在黑板上,染白了头发,染红了桃李,但是染不来黄金屋也染不来颜如玉。课本几十年不变,可是还要每天坐在办公桌上几小时写讲义出考题,年复一年将十年后的戏份在今天预演,又将十年前的对白一再重复,完全没有机会表达个人意见。

有什么工作比当人类灵魂工程师更贱卖灵魂的?

周末例会,校长照旧把我留堂单独说教,苦口婆心:“白术,你很聪明,又是学校里唯一的西安本地户口的老师,条件比其他人都好,普通话又标准,见识又广,是咱们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但是你班里学生的纪律……怎么就不能争点气呢?”

“我已经很小心了,每天下午自习课上都把作业拿到教室里去批,看着学生不许讲话;每个星期都检查他们的书包,不许带和学习无关的东西到学校来,就差没有搜身,再给每个人发个口罩了。”

“可他们在走廊里跑跳,大声喧哗。”

“那是下课时间。”我比学生先叫起就命来,“他们才十五六岁,正是一生中最天真活泼的时候,你有什么办法管住他们不许说话不许跑跳?现在不跳,难道要等到校长你这么老的时候才来跳?”

“我是想跳也跳不起来了。”校长被我逗得笑起来,笑过了,板起面孔,仍然说教,“不管怎么说,一个学期都过去了,你们班一次流动红旗都没拿过,总有些丢脸吧?争一次气给大家看看好不好?”

“我尽力吧。”

我真的很尽力了,每天一次又一次对着学生说些违心的话,要求他们自习课不要说话,不许传纸条,不许早恋,不许奇装异服,不许看课外书,不许跑跳,总之除了学习之外最好什么也不要做不要想,恨不得把课程内容做成米饭逼他们吃下去,连睡觉也梦到自己在背习题。

应试教育曾经害苦了我,现在我又用它来荼毒我的学生。对不起,我非常热爱那些天真的笑脸,但是我无法热爱自己的工作,因为我正在“尽力”往他们的笑脸上刷面浆。

到了周末,我们班仍然没有得到流动红旗,原因是有学生在做眼保健操的时候偷偷睁眼被检查员抓个正着。

天,校长竟然要求我对学生睁眼闭眼也要管!

我对校长诉苦:“我管不了,真的管不了!要不我只做带课老师不当班主任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