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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道(13)

我的母亲姓张,出身于帝国一个繁盛长达二百年的名门大族,她满腹才华,美貌无双,于十六岁那年,踌躇满志的带着半壁山河万乘嫁妆,来到了大赵的宫廷。

她比任何人都美,她比任何都人高华无对。

但是,她没有得到她所应该得到的。

这其中包括了皇后的尊荣,以及,她本可以成为辅佐丈夫,抚育天下一代贤后的命运。

她的丈夫,我的父皇,这个帝国的皇帝,一心怀念着早去的元后,以及他的元妻为他所留下,唯一的孩子,我的兄长。

她被当作了一朵美丽而剧毒的花,小心翼翼的安置在了宫廷的最深处。

宫廷中没有人真正的尊敬她,她丈夫的其他妻子们,在对她恭敬行礼的背后,都蔑视的用长长的袖子掩住嘴唇,低低的说:不过和我们一样,是个妃子罢了。

她一夜一夜的不睡,也不做什么,只是披散着流水一样的头发,在榻边的熏笼前面安静的坐着,她看到我看她,就会温柔的微笑,甜美一如少女,然后垂下眼睫,轻轻的抚摸我的头发,唱西疆曲调热烈但是凄凉的曲子给我听。

她那么爱我。

她对我说,她的一切都是我的,她只愿我平安长大,一世安乐长华。

所以我的名字叫长华。

不是父皇取的,而是母亲为我取的,就这么记在了玉牒上——从这一点上,大概就能看出,父皇对待我的态度了、

他从未抱过我,就连他第一次来见我,都是在我的满月宴上,不过就算是那次,他也只匆匆露了个面就离开,因为我唯一的兄长,住在北宫的太子,稍微咳嗽了几声,略有风寒。

那是他捧在心尖子上的儿子,自然与我不同。

我没有被父皇温柔对待过的记忆,当然。他对我也并不粗暴,他只是无视我而已。

我象他养的一只可有可无,就算死了也没关系的狗。

对我的兄长长宁而言,我是条碍眼,应该尽快打死的狗。

我和他是相对而厌憎的兄弟。

我第一眼看到长宁,就心生厌憎。我想,他对我大概也是一样的。

我其实算是个相当好相处的孩子,我爱闹爱玩,懂礼貌,不苛刻,就连宫女私下都要夸奖我一句,说英王真是个好孩子。

但是,我讨厌长宁。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我讨厌长宁,应该是我在第一眼的时候,就察觉到了长宁对我毫不掩饰的憎恶吧。

我和我的母亲都以为,即便不被父亲珍视,我也依然能平安的长大。

奈何天不从人愿。

六岁那年,一场莫须有的巫蛊案席卷朝野,无罪的母亲被诬为罪人,我和她被移居长门宫,母亲从三夫人的位置,一落到几乎最低级的保林,我的爵位被削为亭侯。

一同被贬的其他妃子在偏殿里彻夜哭泣咒骂,母亲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沉默,轻轻抚摸因为担心伏在她膝上的我的脊背。

那一刻的母亲,美丽得惊心动魄,仿佛深夜里无声绽放的雪白牡丹,高慢而有着一种近于壮烈的华艳。

七岁那年的一个夏夜,母亲亲自下厨,做了一顿饭给我吃。

母亲那么养尊处优的人,哪里会做饭,一顿饭做下来,她留得纤长美丽的指甲折断了几根,头发也被燎了鬓边的一撮,做出来的饭差强人意,能吃而已。

但是我吃得大口大口,吃到打嗝,对母亲比了个好的手势,口齿模糊,说真好吃真好吃。

母亲亲手做的饭菜,再难吃都好吃。

母亲露出了这一年来唯一的一个笑容,她伸手,为我掠好鬓边的头发,汤勺舀了汤给我,柔声吩咐我慢些吃,没人和我抢。

我把饭菜全吃完,肚子撑得圆滚滚的,笨拙的把碗盘全部端去厨房,母亲惊奇的看着我,我说既然是母妃做的菜,肯定是孩儿亲手来洗。

母妃拍拍我的手,说,莫把盘子都打碎了。

我就小心翼翼,一个一个,把所有的碗盘都洗的干干净净,又用抹布干,放好。

我这一洗,整整洗了半个时辰,出去的时候,已经掌灯,所有的侍女从人都被挥退,偌大殿内,只有母亲一人坐在妆台前,静静的梳发,一身极其华丽的玄色正装,丰盈饱满,如同花瓣的裙摆漫不经心的铺开满地,上面盛开着金色与红色交织,浓艳怒放的牡丹。

我知道,母亲就是穿着这件衣服,被父亲挽着手,迎入了大赵的宫廷。

我当时不觉得奇怪,心里只觉得开心。

因为这一年以来,母亲都慵懒梳妆,今天这样郑重的梳妆是第一次。

我小跑过去,滚在了她宽广的衣摆长袖之中,她正好瞄完两片如柳的黛眉,低头看我,眼神温柔,我抓着她的手,对她说,母亲,我帮您把指甲修一修,她点头,我就坐在她的衣摆里,小心翼翼的握着她的手,把她刚才因为为我做饭而弄伤的指甲一点一点的修好。

我哪里做过这种事,笨手笨脚,把指甲边缘修的越发参差不齐,涂的颜色也厚薄不一,看上去又丑又笨,我眨眨眼,抓过丝绢要抹掉,却被母亲轻轻的按住了手。

我抬头看去,烛光氤氲,母亲美丽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她只是按着我的手,也不说话,然后慢慢笑起来。

她笑得温柔而甜蜜,一刹那,我只觉得有什么带着浓郁甜香的花,无声而绵软的于这个寂静的空间中盛放。

她就这么笑着,我不知为何有些慌,低下头,嘟囔着说画得好丑,她的声音从我头上落下,她说,长华画得最美了,比谁画得都好。

我抬头,有温热的水滴就这么落在我的面孔上。

我的母亲微笑着,哭泣。

我从未看过她哭,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浑身僵硬,她慢慢的,抚摸我的面孔,泪水不断的滴到我的面孔上。

她对我说,长华长华,我还是舍不得。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说不出话来。

她说,长华,你和我走罢?

我听不懂,我只能点头。

18、第十七章

她说,长华,你和我走罢?

我听不懂,我只能点头。

她笑得越发美丽,一双被我画得乱七八糟的手慢慢的,从我脸上滑落,落到了我的颈子上。

她又问我,长华,和我走罢?

她这么说的时候,眼泪滴落,落入我的眼里,我闭上眼,低低应了一声,嗯。

她是生我养我,最疼我的娘亲。

母亲要带我去哪里,我都要的。

按在我颈上的手一点一点用力,我控制住自己,没有挣扎。

她是最爱我的娘,她怎么会对我做不好的事?

我就这样慢慢的,失去意识。

我在最后一刻,朦朦胧胧的听到母亲反复的问我,长华,和我走罢?

我想对她笑,亲她的面孔,对她说,娘,这还用问吗?您去哪里,长华都和您在一起。

但是,我说不出来了。

娘这次,没有带走我。

我是冻醒的,我醒来的时候,喉咙火辣辣的疼,眼睛发疼,睁开眼的时候好长一段时间什么都看不清,雾蒙蒙的一片。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很害怕,一边摸索着,一边试图叫母亲,哪知一开口,嗓子疼得火烧火燎,根本发不出声音。

我咚的一声从榻上跌下去,看不清楚,叫也叫不出来,心里越发害怕,哭着跌跌撞撞向前摸索。

忽然,我摸到了一块冰凉的丝绸。

那是母亲的衣服。

我欣喜起来,抓着那一片布料撒娇一样用力的摇,但是手感非常奇怪,那块布料像是悬在空中一样。

我以为我抓着的是母亲的袖子,但是又不对,上面传来的摇曳感很沉重,像是一个人挂在房梁上,然后垂下来的重量。

我开始莫名其妙的发抖,我紧紧攥住那块布料,想喊母亲,嗓子疼,喊不出来,就用力的想喊,一下子,有又浓又腥的滚烫液体从喉咙里涌了上来,我大声的咳嗽,本来就疼的嗓子灌进凉风,像是被刀子来来回回的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