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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道(14)

我不敢放手,慢慢的抓着布料一点点站起来,然后我碰到了什么,冰凉的,像是腿,但是发硬。

我终于能看清一点东西,我用力的向上仰望,模模糊糊,我看见我抱着的是母亲的腿,我高兴得很,但是心里委屈。

明明就在这里,明明就一直看着我,我哭成这个样子,又疼又难过,她却不安慰我。

我撒娇一样抱着母亲蹭,但是过了一会儿,我渐渐觉得不对。

我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

而且,母亲的脚碰不到地面,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挂在梁上呢?

终于,我能看清了,我急忙仰面向上看去——

我看到的是一张苍白狰狞,不再美丽,吐出舌头,吊死的,我的母亲的脸。

我跌坐在地上,悬挂在空中的母亲沉重的向两边荡了荡,足尖踢过我的面颊。

那一年,距离我七岁的生日尚有几个月,我亲眼看到了母亲死去的脸。

我是统治着大赵帝国,陆氏的第二位皇子。

我姓陆,名为长华。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过得浑浑噩噩。

我说不出话来,张嘴发出的声音像是烧焦的铁片彼此摩擦。

我一夜一夜的不敢睡,睡着了的时候做噩梦,醒着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母亲死去的脸,我时常无声的嘶吼,或者缩成一团,抖得像是快要死掉。

兄长、父皇,谁也没有来看我哪怕一眼。

我象个野兽一样,在白日里蜷在不见光的角落瑟瑟发抖,夜晚在宫苑里疯狂的乱跑、大哭。

然后,我就被以为母亲守陵的孝道名义,赶出了都城永安京。

我离京的时候,三辆马车,一辆装着我、一辆装着两个宫女、一辆装着我所有的东西。

我住的地方在母亲的坟墓旁边。

母亲的坟墓很小,我的房子也很小。

我愣愣的站在母亲的坟墓旁边,不肯回去,宫人们劝了两句,也就不管我了——被拨来侍奉我这个没前途的皇子已经很悲惨了,又没有人管,谁愿多事?

我就这么站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工人们懒洋洋的上工,我被让到一边,树荫底下站着,我看他们把娘亲的棺材放下去,然后封墓道,加封土。

母亲从此之后,就要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漆黑的地下了。

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沉沉的黄土压在她的身躯上——我心底忽然升起了一种油然的恐惧。

在那一瞬间,我从母亲死去的噩梦中惊醒。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死亡。

死亡就是不能听不能说不能看,任凭万斤黄土压在身上,从此之后,世界与尔无干。

若我那时候和母亲一起死了,我还能靠在母亲胸前,被她牵着手,一起过奈何桥,就连葬也说不定葬在一起,一个棺材里,我靠在她肩头。

但是现在呢?我若是死了,便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黑暗的地下,没有人会在我的坟墓前为我哭泣,也没有人会记得我,我就会这样,被所有人遗弃。

母亲至少还有我会思念,我若死了,谁都不会记得。

无法言说的恐惧攀爬上我的全身,我抽搐着,发了狂一样冲进屋里,跳到榻上,也不管现在正是炎热的季节,拿一层层被褥把自己紧紧的包成一团。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无论如何也不要死。

我如此恐惧着死亡。

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我开始装疯卖傻。

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理我,负责皇陵安全营建的陵令的女儿,在宫里原是个美人,在这次巫蛊案里也被牵连进去,恨我和我母亲正牙痒,看我这样,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管。

我就一个月一个月的不洗澡,浑身上下生满了虱子,也不让宫人靠近,倒也不撕打她们,只是她们来了我就逃,我把食物打翻在地,捡起泡在泥水里的馒头啃得不亦乐乎。

于是,上下传闻,说我疯了。

到这时候,陵令不敢隐瞒,飞快上报。

父皇在年底派了御医来看我,我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傻兮兮的呵呵大笑,从袖子里掏出小小的蚂蚱,丢到嘴里嚼得喀嚓作响。

19、第十八章

我蓬头垢面,比街头的小叫花子还不如。

我看到御医搭上我的脉搏,我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瞒过他,但是我看到御医轻轻摇头叹息的刹那,我知道,我瞒过去了。

御医回禀,说我因为过于思念母亲,忧伤成疾,以至于神思郁结,不能言事,年纪又幼,恐有损智识。

这番话说来含蓄,内中要点无非是一,我疯了,二,我如果以后忽然不疯了,那估计也是个白痴的材料。

我疯了的这个消息传回京城,大概彻底放心了的父皇面对一个疯掉的儿子,怎么也得表现出来一点父爱,于是我身边侍奉的人手变多,屋子里也全部换了为了堵人说他对儿子不教不养的口,又塞了一大堆书过来。

虽然人多了,但是其实对我的管制某方面而言,反而松了一些。

因为我也不乱跑,也不袭击人,宫人把屋子里所有东西都固定在地面上,又都在家具的锐角上包上了棉布,确定我不会受伤之后,我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鼓捣什么,反而没太多人管。

我开始拼命的看书。

母亲生前告诉过我,可不食肉,不可不读书。

我很清楚,父皇活着的时候,对我这个“疯儿子”就算不心存怜悯,至少也不会怀有杀掉我的想法。但是,我那个兄长登基了……我想痛快赴死都很难了吧。

我太小,想不出自己未来的路,我只能用力的看书,希望那些古早之前曾和我境遇一样的人们,给我启示,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没有人告诉我。

隆兴十六年,也就是我在皇陵的第一年,我就将父亲送来的书全部看完了。

因为我故意让自己显得比之前安静一些的缘故,到了隆兴十八年的时候,看守我的宫人也都很随意了,因为知道我是个疯子的缘故,她们说什么从不避开我,隐隐约约,我也开始知道宫里的事。

等我把书都看完第二遍,我几乎都能全部背下来的时候,我无聊起来,开始在心里默默的推演。

先是推演过去宫里的事情,然后是推演宫女们津津乐道的后宫秘辛前朝轶事,再树起耳朵一一验证,若是和我推演的不一样,我再仔细回想,是否有错漏,或者是我的推演缺失了什么。

我就是这样打发时光,倒也兴趣盎然。

很多年之后回想,只能说,世人评说我心机阴郁,其来有自。

隆兴十九年,我在皇陵已经渡过了三个年头,为母守孝,也孝期该尽了,这点上,就连打发我来守陵的皇兄也没有办法把我继续押在这里。

隆兴十九年的二月,父皇下旨称赞我为母守孝,诚笃动天,特将我晋爵为安平乡侯,仪同县侯,俸视国公。

他为我在皇陵山脚下营建了一座宅邸,把我扔了进去,侍奉的宫人重新换了一批,让我有点难过——一想到之前演过的还要再演一遍,就有点难过了。

我起初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忽然来这么一下子,三月,我恍然大悟,知道了这么优待我一下的理由。

张氏族长,平林侯张衡范上京——

按辈分来算,他是我没出五服的表舅,我本来很是恨他,因为我舅舅就死在他手里,但是这些年下来,随着我看的书越来越多,我反而佩服起他来。

这个人做事当断则断,干净利落,所以才保住现在的张家,虽然从国公减封为县侯,但是好歹也留住了一息气脉。

所以,父皇对我忽然优待,是做给张衡范看的。

张衡范上京,果然派了官员来我这里问候,我还记得我在装疯卖傻,全交给门下的宫人去应对,张衡范果然上道——无论对我还是对我父亲。

他一边表示父皇对我真是仁至义尽,一边送了大笔钱财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