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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道(15)

真是皆大欢喜。

我对他没什么想法,但是因为他而让我的处境好了一点,倒是真的。

他不过是个和我有着些微的血缘关系,但是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的人罢了——我本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显然不是。

隆兴十九年三月二十七,张衡范抵达京城的第十一天,我忽然自半夜惊醒。

不是那种迷迷糊糊的醒,而是仿佛感觉到什么切身的危机,一下子就清醒过来,毫不迟疑的感觉。

我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正自上而下,冷冷的俯瞰着我。

我猛的从床上弹起来,凝神一看,却是一个一身深蓝锦衣的成年男子,眉目普通清秀,唯独一双眼睛,却是极淡的蓝色。

这个男人形容普通,一身气势却极是凌厉,我一眼望去,直觉得自己看到的哪里是一个人,分明是一把出鞘的长刀!

这么一个人半夜忽然出现在我床头,我骇得差点叫出来,对方却没有掩住我口鼻的意思,只是冷冷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倦了似的低咳了一声,依在我榻边一把矮榻上,漆黑的睫毛一颤,慢慢半合上眼。

他这样做,至少是短时间内不会害我性命,我警惕的向后缩了一下,手底暗暗扣紧枕头下暗藏的一柄小刀,却看到那个男人冷哼一声,眼睛依旧未睁,从菲薄的嘴唇里吐出冰冷的两个字,“庸才。”

他的声音出乎我意料的好听,清冷如冰,偏偏转折末尾,隐隐又带了一线微妙的慵软,分外的优雅。

我不知道他是谁,摸不清头脑,也不知道他来干什么,只能在被子里半跪,单膝点着榻,瞪着他,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你是谁?”

他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头,轻轻按着胸口,他忽然偏转过头,用力咳嗽。

他咳得并不大声,但是却异常惊心动魄,他整个人都在用力,春衣下能看到因为用力过度而支起的肩胛骨,我这才发现,已经是快入夏的季节了,他居然还穿着一身裘衣,而能透过裘衣看到浮凸的肩胛,可想而知他的瘦弱。

过了片刻,他转过身来,手中一块丝帕,上面有暗红色的新鲜血迹,他看都没看,叠好之后放入袖中,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慢慢睁眼。

他淡蓝色的眸子,比冰还要冷。

他淡淡的,似疲惫又似厌倦,吐出三个字:“张衡范。”

我整个人就愣了。

他就是那个张衡范。

我知道他,他是我的表舅,同时也是两百余年名门望族,张家的族长。

他现在就在我面前,虚弱得象随时都会死掉。

20、第十九章

那天晚上,张衡范对我所说的话,只有这五个字。

前两个字是庸才,后三个字是他的名字。

之后,他在我榻前休憩了一会儿,便被他的侍卫抱走了。

我一个人愣愣的坐在床上,脑袋里一团乱,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但是以他的身份地位,他如此冒险的来这一趟,不可能没有目的。

我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苦思冥想到天亮,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疑点。

——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这里守卫严格,他是怎么进来的?

进府不难,他是怎么做到进我的房间的?而且,还停留了这么长时间?

我努力回忆,想起来他在我房中时,毫不避讳,声音也并未刻意压低,一记响指,唤来侍卫的时候,他的侍卫明显就是一直站在屋外檐下等候——也就是说,他昨晚在我府中的行动算得上是大摇大摆,毫无遮掩了。

我心里一动,也不动声色,躺回床上,等到早上有宫人来为我打扫的时候,我斜靠在床边,施施然的翻开了一本书——

负责照顾我的是个年可三十的年长宫人,平常里最是咋咋呼呼,好似一只喜鹊,而当她抬头瞥到应该是个疯子的我看书的时候,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径自恭敬把早餐放到我面前,转身出去,在门掩上的时候,我听到她大嗓门的和侯在门外的宫人咋呼:“老样子呢,流着口水睡觉,把饭全打翻到地上了!”

果然。

我慢慢的阖上了书页。

不敢说阖府上下都是他的人,但是我身边所有侍从和宫人,怕都是张衡范的人了。

所以他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出入我的府邸如自家门下。

这么一想,当年我装疯恐怕压根就不是瞒过御医,而是御医根本就是张家的人,替我这小把戏遮掩罢了。

而能在我那个雄才大略,结束旧朝,开创新朝的父皇眼皮底下做到这等程度,这样的力量,何等可怕?

我想起母亲在最初被幽禁的时候,曾经把我抱在膝头,几乎是充满豪气的对我说,张家繁盛两百余年,历两朝十七帝,这个家族就是蛰伏在帝国之海里的巨鳌,露出来的,永远只是一角。

她说,张家就仿佛深藏在在迷雾之中的森林,当你以为你已经看到了全貌,却发现自己所看到的,和你所能察觉的比例,越来越大。

她说她的家族,就这样沉默的屹立在重重帷幕之后。

我本来也这么相信着的,但是,随着母亲的去世,我看到了皇权的强大。

我本以为我可以洞见这个家族随着母亲的死去而即将步上的末路。

——我错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张氏家族看起来已经到了这样看起来即将不保的颓势,张衡范就敢这样上京朝圣。

张瑜之死,不过是揭开了这个家族的第一层帷幕。

张氏家族确实如母亲所言,这个能在乱世中屹立不倒,与西狄抗衡,历代皇帝莫想动其地位的家族,它已经在两百余年的时间里,织成了一张盘根错节,包裹在整个帝国之上的网。

想通了整个事情,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

张衡范有着这样的力量,却对我的母亲袖手旁观,恐怕理由只有两个字。

他到我这里来这一趟,也不外乎是看看这个流着张家血脉的皇子,是不是还有利用价值。

他对我说庸才,这是对我的评价,那么,他对母亲的评价,大概是,废物。

根本就没有必要对一个废物施以援手。

所以,请去死吧。

我想着想着,忽然笑了起来。

我用手捂着脸,泪水一滴一滴滴落而下。

因为,我想到了张衡范对我的评价,我在一刹那觉得欣喜。

我是庸才,不是废物,所以,我不会死。

哪怕只有一瞬间,我因为不用去死,与母亲相比,自己不是个废物,觉得高兴无比。

从那一刻起,我大概就开始慢慢的崩坏了。

我想。

张衡范默许他埋在我府邸里的人纵容我一定程度内的行为,他甚至于还派了一名侍卫教导我武艺。

后来我回想起来,我必须要承认,这段时间,是我七岁之后,一生所过,最为安闲舒适的日子。

我每日里就是读书习武,一切都有人安排打理。

间中张衡范估计在父皇那里各种装乖扮巧,父皇居然恢复了张家的爵位,准袭为国公,仪俸均视亲王——前朝正牌皇太子,受得待遇也不过如此罢了。

捎带着我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隆兴十九年的八月,我被加封为铜陵侯,仪视国公,俸视郡王。

隆兴二十年三月,在京城待足一年的张衡范离京而去。

就在这个月里,大赵京畿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春汛,贯穿整个国土的临江翻涌咆哮,十数日大雨滂湃,时不时有拳头大的石头从山上被雨水冲下,闷闷的砸到屋顶,掉到屋子里,很是伤了几个人。

三月十七,这一天不知为何我坐立不安,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

这天下着大雨,天象漏了一样,我手里的书翻了两翻,坐不住,就到床前站着,只看到雨水细得象帘子一样,连对面屋子都瞧不清楚。

我在屋子里困兽一样转了几圈,忽然极其敏锐的听到一丝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