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畜生道(17)

他从包袱里拿出了伤药,给我敷在腿上,又拿干净的绷带细细包扎,我觉得腿上一片冰凉,舒服了好多,听说没骨折,心也放下了不少。

青年把我的裤管放下,我手里被塞了一串烤热的干粮,我默默无言的啃着,一双眼睛直盯着他。

我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男人穿了一身六品武官服色的衣服,应该是个军官。他发现我在看他,便轻轻一笑,说自己是京畿驻守的校尉,今天是过来皇陵这边拜访朋友,结果一到就看到了山崩,已经派遣从人去报信,自己入山来看看。

我这才知道,我已经到了接近山脚的地方。

等我吃完,青年盯着我喝了几口水,他又道了声得罪,手轻轻覆上我的额头。

成年男子的手,修长有力,带着薄薄的茧,微凉之后是熨贴的暖。有阴影沿着他的掌缘攀爬而下,落在我的眼睑。

没发烧,他徐徐吐出一口气,很是安心的样子,便从包袱里取出一块毯子,包在我的身上,示意我睡觉。

那床毯子又薄又轻,却非常暖和,我被他裹成一团,他自己只是把领子紧了紧,坐在我身边一截树状上,闭目假寐。

我没睡,我只是装作睡着了,从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看他。

我拉紧毯子边缘,一只手摸到被我掩在袖子里的那支短剑。

我无声的,一点点把锋利的短剑的绷簧弹开,我把它握在掌心,随时可以跳起来,将它刺入面前这个青年的咽喉。

我已经做好了一切预备;我觉得他一定另有所图。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对我好。今天之前,我和他素昧平生,救我一把已经太多,对我这么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不能怪我这么想,因为,我从小生长的环境就是这样。

从出生到现在,不求回报,对我好的,只有母亲,但是,那也仅仅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罢了。

如果没有这一层血缘关系,她之于我,就只有利用和支配,正如她对待其他人一样。

宫女为什么要尽心尽力的服侍我,不过因为我若有一丁点不虞,她要倒霉,我若夸她一句,她满把金银。

人世百态,人情冰冷,我六岁那年,便一一尝过了。

我犹自记得,我被从东宫迁出那日,长宁把我和随我来到东宫,我母亲生前的亲密宫人一并招到面前,我跪伏于地,上座那名长我六岁,名为长宁的兄长,柔声问道,谁愿意陪敬亭侯前去守陵?

没有任何人愿意和我一道。

我母亲生前都予过她们恩惠,她们在后宫趾高气扬,跋扈行事,全靠母亲庇护,然后她们背弃恩情,比一切都快。

一刹那,本就有着凌厉美貌的长宁,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个笑容美得仿佛在刀锋上旋转盛放的牡丹,冰冷又狂热。

我当时伤心难过,如他所愿,在地上蜷成一团,时光冉冉,再度回想,我对那时候的我嗤之以鼻。

有什么好难过的,她们和我,不过是饲养的关系,我的母亲给予她们特权,她们回报以尽心尽力的侍奉,当特权不再,自然什么都没有了。

恩义从不存在,利益比一切都紧密。

那么,他对我这么好,是为什么?

冷眼看他,我的思维从卖了我换钱一直到他打算救了我去我家拿好处,甚至到了他以为我是个美貌女童,可以趁机奸污等等,但是,仔细分析,却没有一样可以成立。

我现在逃难出来,身无长物,一身衣服都是粗布,一看就是穷人家孩子,能有多少钱?他是个六品武官,卖了我能多少钱?但是有可能让他仕途毁掉,划不来。至于奸污,他一直守礼,看着也不象。

我想不明白,他能从我这边得到什么好处。

他从我这里得不到好处,干吗要对我这么好?他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想到这里,我心里莫名的起了一点烦躁,我干脆掀开毯子,半坐起来,直直的看着他。

火光中,他的面孔清雅中几乎透着一点平和的稚气。

他只是假寐,察觉到我在看他,睫毛轻轻翕动,漆黑琉璃一般的眼睛向上看来,对我微笑了一下,柔声问:“睡不着?”

我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看他,他又问我是冷还是饿,我终于给了他一点反应,轻轻摇了摇头,他慢慢的微笑了一下,柔声安慰我,对我说别怕,等天一亮就送我下山。

他的声音,柔和温软,像是一个暖融融的梦境。

我从六岁以后,就再未相信过其他人,我除了信自己,便只信利益,但是这一刻,不知为何,我觉得安心而信赖。

莫名其妙,我便是信他。

我信他所说的话,信他那一双琉璃清透,无垢无秽的眸子。

我想起了几年前,母亲试图掐死我的夜晚。

那一次也是和这次一样,无比接近死亡,但是这一次,我身边有人陪着我。

23、第二十二章

他似乎觉得我害怕,就慢声和我说话,平平常常的事情,但是经由他说来,就带了温暖的趣味,他给我讲他亲手驯养的坐骑怎么可爱,曾经咬了根它自己最喜欢的胡萝卜硬塞到他手心里……

我心底慢慢安静,手里的短剑慢慢松开,把毯子裹紧。

此时是暮春,夜深露重,远远的能听到有溪水潺潺的声音,还有夜鸟飞翔的振翅,火光跃动的妖娆娇憨,能听到燃烧的劈啪声。

我看到,他的嘴唇微微发白。

他冷吧?我这么想着,本打算翻身睡觉,但是又觉得不对,我想想,我明天还要仰赖他出山,现在似乎应该对他好一点,再说,他说现在山势改变,明天到底能不能出山是个问题,他要是冻病了可就不方便,便伸长了胳膊碰碰他,他抬头看我,我把身旁的位置让了一些出来,掀开毯子的一角。

石头够大,毯子还有多,两个人睡应该暖和多了。

他眼睛里有了一线温和的笑意,青年摇摇头,示意我自己去睡,我知道他是以为我是个女孩子的缘故,但是我无意纠正,他以为我是个女孩子,就会对我诸多照顾,没什么不好。

我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慢慢比划起来——自从那夜被母亲勒杀未遂,我的声音就变得极度嘶哑难听,我便几乎不再说话,就连对宫人,如非必要,一般都是手语或写字。

在他面前,不知为何,我一点都不想让他听到我嘶哑的声音。

我跟他说我非常冷,也怕他风寒,现在天数未定,他倒下,我们两个都会死在这里。

青年犹豫一下,先是低低说了声得罪,随即道了谢,爬上石头,睡在外侧,规规矩矩的和我的身体隔了一点距离,身上只搭了一点毯子边。

我心底觉得好笑,我人是他救的,东西都是他的,他跟我说什么多谢?但是好笑归好笑,心里却不知为何,象是被烫斗轻轻的熨过,有一种懒懒的绵软,就像是我小时候,伏在母亲膝头,朗朗背诵诗歌时,那种愉悦的惬意。

这种感觉,自从母亲去世,我还是第一次尝到。

我向他靠过去,窝在他怀里,他僵硬了一下,想把我推开,最终在我头顶重重叹气,任我单手从他腋下绕过去,抱住他的背,靠上他的肩头。

闭着眼,我告诉我自己,我不能睡着,我只能假寐,谁知道你睡着了这个男人会做什么?

然而,我却就这么沉沉睡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大亮。

天依旧是灰蒙蒙的,我睁开眼,还来不及懊恼为何会睡着,就看到了昨晚那个青年。

他怀里抱着什么,向我走了过来。

他刚走近我,我就听到他怀里极其细弱的一声喵咪,定睛看去,是一只小小的,淡黄色的山猫幼崽,极其瘦弱,但是眼睛黑亮黑亮,看到我看它,立刻又喵咪喵咪的叫,还对我挥舞爪子。

这个当储备粮,怕有些不够,但是总好过没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