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也是一样,我需心底先拿定主意,再和尚书们商量。
我看着卷宗直到了丑时初刻,终于看完,心底对被杀的这些官员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也大概有了了解,我自己也有了计较。
无论如何,我要保下李度。
原因很简单,李度此人清正有才,李家也是,何况他是皇后的兄长,皇后现在年纪幼小,又尚未诞育子嗣,李度一倒,李家阖家颓丧,她的地位就不稳——我可是清楚记得以父亲的英明神武,都被后宫逼成何等样子。
我不能重蹈覆辙。
既然要保下李度,那这件事我就只能认下,李度杀人必是我的授权。
主意已定,我吩咐内侍去传唤尚书省的尚书令和吏部、工部两部尚书,却先后有序,我叮嘱内侍,一定要先去唤吏部尚书,待到一刻之后,再唤尚书令,再过一刻,才传唤工部尚书。
因为这二十三名被杀官员中,有一个是礼部尚书的远房子侄,剩余人等也与礼部尚书颇有牵扯,所谓门生故吏,所以,才一定要第一个唤他来。
丑时末刻,礼部尚书到了偏殿,这样在宫门下钥之后忽然传唤,他也颇为诧异,进来之后看我面色不善,便径自恭敬的垂手敛了气息。
我什么也没说,默默的指了张榻让他坐下,,也不说话,让他枯坐了片刻。
我很清楚,这样最能达成我的效果。
我比他的孙子还要年轻,他内心对我其实并不尊敬,我只是继承了父亲的余威,所以,让他不安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他猜不透我想做什么。
我满意的看他额头上开始泌出汗珠,才慢慢的令人把卷宗递给他。
我没有一次过全部给他,而是命内侍在他旁边站着,他看完一本,递给他一本。
礼部尚书完全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看着看着,大半都是和自己有关的名字,开始还能不动声色,最后,当他看完所有卷宗,我再把李度的折子亲手递给他的时候,他的慌张,终于显在了外头。
——如果我一开始就把李度的折子递给他,他一定会亢声反驳,但是我先让他看卷宗,一看到那么多和自己有关的名字,他自己先就心虚了——这个位置上,又是前朝留下的老臣,夜半能让鬼敲门的事儿一定干过几桩,多少而已,被我这么一唬,他一点心思全用在自保上,对我的意思就自然不干违背。
我等他看完折子,斜靠在引枕上,过了片刻,才悠悠然一勾唇角,道:“虽然李卿是朕派下去的,朕倒真没想到,他如此雷霆手段,把河道上这点儿积弊全给挤出来了。”
这句话从说的时间到语气到配合的神态,我都仔仔细细斟酌过,这一句一出,吏部尚书立刻额头上的汗就下来,他刚要说话,内侍通报,说尚书令到了。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尚书令进来,就觉得内中情势不对,他看看我,又看看礼部尚书,我等他躬身行礼完毕,对吏部尚书道:“陈卿,给尚书令讲讲这个事情的根源。”
这样一来,尚书令自然会认为我和陈尚书已然对这个他还不知道的事情已经有了计较。
于是,我自然也如法炮制了工部尚书。
个个击破又都与己有涉,他们来不及共同想出个法子来共同进退,来对付我,又都觉得对方和自己为难,便只能咬着牙支持我,说我真是英明神武,这事儿办得大对特对。
很好,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我表示满意,拿天也快亮了当借口,也不让他们回去,直接留宿他们在值宿的偏殿,三人分别安置,音信不通,彼此隔绝。
因现在还是在年中,每日上朝都是辰时,我等李度醒转,吩咐了几句,便上朝去了。
不出我所料,当李度出现在朝堂之上,群臣侧目,当他启奏的时候,即便是天子朝堂,也掀起了轩然大波——
李度却毫不为所动,他手持芴板,于沸腾喧哗中继续一字一句,慢慢奏来,他长身玉立,仿佛一根支撑朝廷的玉柱,所有的毁谤嘲讽,到他面前,都如同流水,分流而过,动摇不了他一丝一毫。
到了后来,渐渐的,朝堂上的声音小了下去,最后就仿佛是所有人被李度那清冷而毫无感情的声音所冻结,当他说完臣李度奏四个字之后,天地静默,鸦雀无声。
我知道,我和李度,这一关,都过了。
34、第三十三章
总之尚书令和吏、工两部尚书力保,大家又明显看着背后是我当靠山,这件事情暂时压下去了。
这件事我和李度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谈过,我跟他说,不要看这件事现在压制下去,但是后患无穷,你要知道,这二十三个人,多少门生故吏,多少师长尊亲,日后这些人都会挡在你的面前。
李度毫不为所动,他只道,功名利禄都不在乎,唯食君俸,忠君事而已。
说实话……我很头疼。
李度此人,丝毫不懂转圜,也丝毫不给他人以及自己留一点儿余地,这种人在某个意义上比佞臣更会让朝廷混乱。
因为丝毫无私,所以坚持认为自己正确,但是军国之事,哪里来的非黑即白?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在他们这种人的眼里,是压根没有的。
我把这些话默默压下,心底想着怎么在这件事后安置李度。
我现在不能把他放在朝里了,不然以他的性子和他惹出的这祸事,不出三月,就有人能想出法子下他的大狱。
丢去地方也是一样,我想来想去,计上心头,决定把他调去军中。
军中毕竟和文官不是一系,再加上武人粗豪,总好过背后放冷箭的朝臣。
我把他放在蔡留。
因为蔡留太守是李度父亲的学生,算是李家的门生,而玄衣也在今年升了蔡留的功曹一职,把李度扔去蔡留军中督建,总能安生一阵了吧?
何况,有玄衣在。
玄衣为人清朗正直,又平和端方,总能中和一些李度的戾气,再说玄衣十分细心,又低调谨慎,很多事情上,能帮李度一把。
其实我心中还有计较,李度不出意外,将会是新天子的舅父,未来朝中,必是重臣,现在让他和玄衣交好,我若早死,玄衣也多个倚靠,无人敢轻侮了他去。
我主意已定,便在初八这天宣了玄衣入宫,把事情和他说了,玄衣听了,平和一笑,说,既然是陛下的嘱咐,无论如何,在蔡留这地方,臣只要还有一口气息在,便护得李大人平安。
我失笑,说哪里这么严重,玄衣也不答我,只是噙着笑看着我,我便在他的笑容里没了声息。
对他而言,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值得以性命相搏,誓死守护。
可我不要这些,我只要你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当时殿外有极细的雪簌簌的落着,玄衣一身朱红色的官服,衬上他漆黑的头发、琉璃色的眼睛,我忽然就有错觉,这个人就会这么静默的,在极细的雪中,凝结成一尊温润的玉像。
我不知自己为何有这样的联想,只立刻慌乱了起来,便立刻像个孩子一样扑了过去,挂在他脖子上。
我想,若是别人,这个时候一定会连叹带笑,说陛下,你怎么忽然孩子气,但是玄衣不同,他轻轻顺了一下我的后颈,温和的声音从我耳边拂过,他道,子垣,你怎么了?
我在他肩颈之间含含糊糊的道,有些冷,他哦了一声,就带着我到内室,小心的把门拉上,我再没借口,才悻悻的从他怀里下来,坐回榻上,和他议事。
过了片刻,有内侍通报,说是李度到了,我略略颔首,玄衣起身,肃立一边,看得我心里又是疼又是骄傲。
以他血统,他本不用对一个侍郎起身肃立,但是他一点都没有恃宠而骄,又令我觉得骄傲。
李度进来,分别见礼,我便命他坐下,也不是什么公事,就是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