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畜生道(27)

玄衣沉稳大气,又本性正直,说开话之后,李度对他很有好感,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也略有笑意。

快到下午,皇后那边遣人送来了茶点,我之前就和她说过我的想法,于是她赐给玄衣的那份,就分外丰厚,大家都知道什么意思,一顿尽欢。

从此,李度和玄衣便就此成了朋友。

他们两人,其实从本质上,都是清澈通透,只不过一个绝不苟且,一个宽容温和。

玄衣任职功曹,这次上京本也有交割事宜,便干脆等李度办完调任等手续,在正月十八一起离了京城。

同时,我也点了李度的父亲做这次恩科礼部试士的主考。

当我在朝廷上下了这道旨意的时候,之前被我强行压制住的,关于李度的反弹,以超乎我想像的力量,汹涌的沸腾而来——

百官齐奏,联名上书,其中有河道上的建议御史,直接奏讽,曰,如让李父主考,岂不门生如子,奉命乱屠。

我当时真是被搞得头都疼,却莫可奈何。

言官讽谏,确实无罪,我无法可想,只好允了李父致仕的请求,另点了人来主考。

——所谓皇权之上,一人独断,谈何容易。

我没有父亲那般创国立业的赫赫功绩,我只能一个人,战战兢兢,坐在这九重大殿之上,与臣子周旋。

这天下朝,我独自一人回到寝宫,把自己摔在榻上,再不想起来,只觉得软绵绵一床被子,全部吸走了我的沮丧。

就在我闷得快把自己都闷死的时候,有内侍小心翼翼的上前,说有奏章,我万般无奈,在被褥间半撑起身,接过来一看,却整个人都怔住了。

是玄衣写来的信。

信里其实也没写什么,就是他问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穿衣、好好按时睡觉,好好的做这做那。

他就那么琐碎,细细道来,却让我觉得心里暖洋洋的,那点疲累委屈,全被吹走。

我知道,这是他写来安慰我的信,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写信给我。

京城消息传到蔡留,再由他写信回来,需要两天,由此可见,玄衣对我,真是事事关心,事事留意。

而他的关心,从来都是这么温柔,他不会对我做的事插嘴,不会质疑我的决定

我缓缓向后仰倒,闭上眼,笑起来,把素色的信笺轻轻举在眼前,慢慢的一吻。

信笺薄软而冰凉,我想像,我在亲吻他的嘴唇。

我想象着,那是我认为我一辈子都不可能亲吻到的,我的兄长的嘴唇。

35、第三十四章

二月初九,礼部试士,二月十五试士完毕,三月初一殿试——然后就试出了让我痛不欲生的士。

殿试座次是按试士的成绩排列,排在我御案前第一名的,是个丰神俊秀的青年。

我朝开试以来,就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也即是进士一科非常难考,上殿的试子里,有一半年纪大的,畏畏缩缩,有一半年纪稍小的,趾高气扬,惟独我御案前的这一位,双手合在膝上,看我看他,对我垂眸颔首,仪态优雅不卑不亢。

我心底对他便生了好感。发下试卷,所有人埋头答卷,我从御座上下来,慢慢绕行,挨个仔细看去,间中有人有胆子对我抬头一笑,也有人没胆子得把笔吓得掉在地上,我一样一样都看在眼里,等到了为首这人身边时,我略顿了顿,低头看去,只见洁白纸面,一笔行楷,赏心悦目。

我暗暗颔首,心中已有计较,结果不出我所料,这排在首位的士子,确实文章第一,被我取为了进士一甲一名。

同时,他是开进士科以来,最年轻的进士。

此人名唤徐轻,江东吴郡人。

然后就在在卷子上点了透明,揭开密封,看到名字籍贯的一瞬间,我不知为何抖了一下,忽然想起……我艹,不会吧……过年的时候,那个喜欢美人的士子不就是江东姓徐么……不会吧……

我现在把他改成名落孙山行不行啊?我是皇帝,我可以作弊的啊!

我内心一边惨叫,一边怨恨不已的在他的卷子上用了昭文玺。

然后我在例行的琼林赐宴里,绝望的证实了我的猜想——作为第一名,向我敬酒致辞的徐轻一开口的瞬间,我就听出了他的声音……我艹……就是酒楼上那个听说我美貌于是好开心的跑来应试的货……

美貌你妹!

我几乎是颤抖着给他冠上簪上一朵牡丹,看他开心的打马游街,然后萧瑟的听到他走远之后,跟身边同年说,陛下果然风华绝代,凌厉美貌,指尖拈一朵牡丹,真是名花倾国各有胜场啊~

……我生平第一次恨我自小勤修武艺,内力深厚,耳聪目明……

典礼结束,四月授官,我恹恹的按照惯例给徐轻授了个黄门郎的官职,而四月初九,黄河凌汛,范阳口决堤,死伤惨重,正在春种的良田数十万顷全部被淹,大半关中今年大概是要绝收,而几乎就在同时,四月十一,北戎进犯,镇守北方的守兵拼死抵抗,却因为关中被决口的黄河阻塞,粮草无法运入,增援也被延误,而被连下三城,北边全线,岌岌可危。

朝中哗然——

无数谏议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到我的手中,我默默的看着,很清楚,现在这些都救不了我的急。

我知道谁能在这个时候真正的帮我,而我也知道帮我的这个人想要的筹码。

四月十七,我终于等到。

楚国公张衡范上折,愿从西边调拨军粮,亲自率兵,支援北方前线。

局势非常清楚,现在能绕过黄泛区救援北方的,只有从他控制的陕阳关出去,就直接到达前线,也只有他麾下的骑兵可以做到快速驰援。

但是,这也等同让他把爪子伸到了北方的军务之中。

可是现在没有别的办法。

我答应了他的请求,然后给了他他想要的报酬——我下旨,赐英王长华藩地,将他放出永安。

我为长华选择的藩地,是蔡留郡。名义上是说天子手足当封大邑重镇,实则我是把他放在我能控制的地方,牢牢控制。

至少蔡留屯驻的军队算是我的嫡系,又有李度在,他倒是能帮我看牢长华。

张衡范也很清楚,这是我能对他所做的最大妥协,于是他上表称谢,叩答天恩。

表面上看起来皆大欢喜,他出兵陕阳,我腾出手来,整顿黄河,思量赈灾——实则我输得一塌糊涂。

这一次交锋,我放出了长华,让他染指北方军务,后患无穷。

发下诏书的当天,我一整夜都没睡,就坐在宫中灵庙之内,对着父母和母亲的牌位坐着。

我其实什么都有想,我只是就这么坐着,看着他们,就像回到了那么小那么小,被他们拥在膝上,讲故事给我听的时候。

我太弱小,我毫无执政经验,我是父亲庇护下娇贵长大,从未经历过风霜的幼稚孩子。

我无路可退,无人可倚,没有人能保护我,我却有人要保护。

我在父母面前慢慢低头,将额头贴到冰凉地面。

陆氏长宁,绝不会一直向别人低头。

我发誓。

我就这么坐到天蒙蒙亮,漫漫站起来,隐约听到宫中开钥的声音,我也不想回去,也没有胃口吃饭,就拖着步子,穿过外宫,到了外庭大臣值宿的地方。

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哼歌,唱的是轻快的江南小调,吴语软软,我听不太懂,但是也能嗅出词曲之间一股幼莲初绽的青涩味道。

我站在墙角听了一会儿,推门进去,里面的歌声戛然而止,我就看到徐轻一脸愕然的看着我。

一瞬间,我想剁手……真叫手贱没药医。

徐轻只愣了一下,立刻翻身下拜,我有气无力的挥挥手坐下,不想和他说话,只能把他正在写的东西抓起来看。

他这个资历,黄门郎里只能干干誊写的活,他字写得好,看起来誊写的奏章都十分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