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昨世清秋(19)

作者: 姜谈 阅读记录

顾敬之“哼”了一声:“且等着罢,好戏总要开场的。”说完,他便起身出了船舱,往甲板上走去。凉风扑面而来,刚刚猛灌下肚的烈酒,此刻已经开始微微发酵,他周身的酒气还未散去,步子亦不再稳健如常,更是有些漂浮。白萍舟不放心似的跟上前去,却只是站在船舱口,倚着那冰凉的船柱子,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却万般不是滋味。是恨,还是悔?她似乎,也是向来都不知晓的,忽然发觉,自己竟也糊涂了这般久。

海上的夜色静谧安详,明月穿梭在薄薄的浮云间,水面随风泛着微波,波光粼粼的像是洒了一地的碎银子。那淡淡的雾气罩在海上,似虚无缥缈的烟,又似乳白色的轻纱朦胧。他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海,乌黑的眸子迷离而澄亮,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是觉得,这夜风凉凉的,心也凉凉的。

☆、05 漩涡(2)

所幸一路的风平浪静,天刚擦亮船便在港口稳稳当当地停靠下来。两辆汽车一早便候着了,顾敬之躬身坐进车里,即闭眼假寐。

虽说此一遭,他有着九成的把握足以运筹帷幄,但到底是吊着一颗心不得轻易搁下,连着十数日的提心吊胆,实在令他疲累,竟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汽车司机见他睡着,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位少爷的脾气秉性他是知晓的,只怕贸贸然叫醒了他反倒会惹来一阵骂,可也不能就这么让他睡在车里,他左思右想不得法子,只好去屋里回话。刚巧轻寒一早便下到了大厅,那司机见到她,自是觉着十分庆幸,忙上前道清了原委。

轻寒闻言直发了阵愣,才随着那司机出门来。她看见坐在后座的顾敬之,头略略向一边歪着正睡的熟,两只手臂绞在胸前,下颌已经隐隐冒出了一层青茬,满身的疲态与奔波后的风尘气息。看着这样的他,轻寒的心里忽然生出些奇怪的感觉来,正犹疑着,便见他闷哼了一声,皱着眉头动了动,却是没有醒来。她便伸手往他肩上拍了拍,顾敬之却像是受到惊吓似的,浑身一个激灵,当即抓住她的手腕反手掰去,力道之大,疼得她叫出了声。

他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怔了一怔道:“是你。”

轻寒痛苦地点点头,“你先放开,很疼。”

顾敬之猛地松开手,有些歉疚地道:“我以为……是旁的人。”

轻寒扶着手腕,道:“车里睡着不好受,你还是回房里去休息罢。”

他点点头,看着站在车外的她,只挽了简单的发髻,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衫,衣身很是宽敞,正低头揉着发红的手腕。清早的晨风悄悄的,吹起了她额前的几缕发丝,衣摆的下襟也随着掀起一角,露出兰青色的里襟来。

轻寒抬了抬眼,发现他正瞧着自己,下意识便要离开,慌乱的脚步却一不小心别在了一起,眼看着就要硬生生地栽下去。幸而他眼疾手快,一步跨下车门,拥住她的那一刻,心中却不禁讶异——何时变得这样瘦了。

记得她刚到顾家的时候,他也曾这样抱她一次。那时的她,虽称不上丰润有余,但也是体态修长,身形姣好的。可如今瞧来却尽是病态的瘦弱,双颊已有明显的凹陷,颧骨也微微凸起。他不自禁地收了收手臂,纤细的腰间更是不盈一握。她自然感觉到了他这个细小的动作,慌忙挣脱开来,逃也似的跑回了房中,剧烈的心跳却是久久无法安定下来。

因为天色尚早,所以家里并不怎么热闹。轻寒在房里不停地走了几个来回,才下定决心将顾汝生过世的消息先与他去说一说,至于其他政治上的事情,她也不懂,自然是与她无关了。这么想着,人已经走到了他的房门外,忽的又想到方才在外头的情形,脸便不自觉的烧了起来。她定了定心神,敲了两下那嵌在双开大门上的琉璃门扇,“是我。”

过了片刻,里头才传来他低低的声音:“进来。”他才沐浴完,穿一件花灰色的袍子,此刻正在系着腰间的带子,见她进来,瞥了一眼道:“何事?”

“是…不好的事,”轻寒别了别头,见他没有作声,只是瞧着她等她讲完,便继续说道:“你不在的日子里……父亲他……”

欲言又止,却是心照不宣。

顾敬之像是毫无意外,但眼底仍是划过一丝怅惘,只是“嗯”了一声,再无半句言语。轻寒见状,只好默默从房里退出来,不禁想着,到底是怎样的淡漠与隔阂,才会让他在听到父亲的死讯时,也仅仅表现出这样的轻描淡写。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绝情。”他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轻寒愣了愣,只轻轻说了句“节哀”,便合上了门。她不知道心里有着怎样的感觉,顾敬之冷漠的反应本是惹人生嫌的,可她分明就看出了他眼里的落寞。这么想着,再看他时,好像自己也没有那么厌恶他了,他的心里到底压着怎样的过去,她无从知晓,她只知道,在这一刻,眼前也不过是个可悲可怜之人。

夜半时分,轻寒是被一阵炮火声惊醒的,起先只以为是哪家在放炮仗,可听到后来才越发觉得不对劲。宅子里的灯逐渐都亮了起来,阖府皆下到大厅里,议论着究竟出了何事。

顾信之正听着一通电话,像是从军营里打来的,只见他面色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最后挂了电话,说:“大后方的一个小军阀,想乘夜色突袭甬平城,我已经命人前去应付了。”

“是不是有什么消息走漏了?”大太太突然说道。

屋里顿时一阵唏嘘,要真是走漏了什么消息,势必会引起一场不小的骚乱。顾敬之却是黑眸深敛,眼神暗暗扫过大太太,又瞥了瞥顾信之,心下即是略略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便有客不请自来,正是那李茂林与吴善长。随后,俩人又与顾信之一道出门往军政办事处里去,顾敬之如今在军中任职,便也随着他们一同前往。

会议室里早已经是人满为患,甚至一些平日里不出面的老人亦是一同在场。诚然,自顾家一统北方七省,立足甬平以来,还不曾有人敢于公然叫嚣。就连近来势头大涨的赵孚生,都只敢来蹭一蹭它的边毛之地。可这一回,居然有人直接跑到太岁头上来动土,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那吴善长率先开了口:“按老祖宗的话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大帅病重,当务之急是要选出一得力之才,暂代督军之职,以稳定局面。”

李茂林立刻接腔道:“即是如此,李某提议由大公子暂代督军一职,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当即便有同派人士纷纷发声,表现出万分的愿意。几个说不上话的师长旅长本就是担得墙头草的心,又岂敢当众反对,皆是闭口不语,只作默认的态度。顾信之的样子是并不意外,只见他闲闲地放下原本架着的腿,道:“承蒙诸位叔伯抬举,那……”

“大公子。”他话还未说完,严旋庭便出言将他打断了,只是亦不再言其他。顾信之瞧着他,倒是从他的眼里看出些劝解的意味来,分明是在知会他禁言,顿时有一股不好的兆头袭来。

吴善长本是粗人,见此情景不免心急,当下便扯着嗓门喊道:“你有话便是快说,磨磨蹭蹭的是作什么?”李茂林不动声色地踢了踢他,心中也升起些焦急来。此时的会议室安静的如同死寂一般,在座的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彼此知会却不言语。

“严副官,莫不是带了圣旨来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满头花发,面里是笑意盈盈,双手支着根黄梨花木雕凤头拐杖,气定神闲地正坐在长形会议桌的一头。

此人名叫沈木青,这北方大七省的天下,当初便是他同顾汝生一道打下的,俩人年少之时便结成异姓兄弟,情同手足却胜于手足。只是后来,这沈木青折了一条腿,便从此翻身下了马背,过起游历山河的清闲日子来。不过名望依旧在外,但凡提起他的名字,无人不是敬畏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