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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世清秋(84)

作者: 姜谈 阅读记录

她自是明白的。

在这样一个动荡纷扰的年代里,有多少的心心相惜,诞生在顷刻之间,素不相识的人,或许只是三言两语,或许只是一个擦肩,又或许,只匆匆一眼……

院子里的梧桐早已枯老了枝丫,只留下寥落的一地黄叶,孩子在院子里欢笑着,奔跑着,这样的单纯总是令人隐隐的心疼。他们不该生活在这个时代,他们应当有更美好的明天,可生活,又到底给了他们什么……

轻寒站在台阶上,就这般心神怔愣地发呆着,突然便感觉到有人扯了扯她的手。她低头一看,才见是那小十四,开口想叫他的名字,却发现如何都是想不起来,只是歉疚地哑然失笑。

她蹲下身来,端详了一会后,又捏了捏他的脸,“我们的十四长高了些呢。”

小十四有着与这个年纪的孩子所不同的心智,或许是因为经历过更加残酷的现实罢,亲眼所见的鲜血淋漓,总能毫不留情的将人逼着长大。他垂眼注目了好一会儿,才又抬起头来,泉眼儿似得眼里,纯净的不染半丝杂质,“老师,弟弟长得好看吗?”

轻寒闻言一滞,忽而想起,十四的母亲罹难之时,已是六甲之身的。自己的出现,大约是给了这个孩子某些寄托罢,以至于让他觉得或许这就是自己转世的亲人。

她搓着掌心的一双小手,柔声道:“好看,就像你一样好看。”

孩子的笑,真的可以融化世间的一切严寒与冰冻,擎着酒窝,扬起的唇角……她的孩子,将来也该有这样的笑啊,轻寒在心里这般想着。

从孤幼院出来的时候,莱丽斯修女正站在大门外头,手中端着一只风尘蒙面的木匣子,似乎是在等着她的,“要离开了么?”

轻寒点点头,“我寻不见院长,就请修女你代为告辞罢。”

莱丽斯修女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各人自有各人的苦楚,她递上手里的物什,“你忘了一样东西。”

轻寒接过她手里的木匣子,摩挲而过的指尖,在暗色的盒面上愈加显得发白。她知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却也不敢打开,只是生怕往事会像洪水猛兽一般地袭来,将她原本便脆弱的心防彻底击垮。

“谢谢你,”轻寒淡淡地笑了笑,又将匣子放回到莱丽斯的手中,“劳烦你,就将它交给这所幼孤院的修建之人,这原本就是他的东西。”

莱丽斯修女轻叹一气,右手抚着心口的位置,继而扶额虔诚而低沉地说道:“愿主保佑你们。”

可世上真的有主么?大约是有的罢,毕竟这人世间,依存着他的信仰而活的人,是如此之多——就像此刻漫天的繁星,又如望而无尽的海洋里,数不尽的点点波光。

轻寒仰起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就在夜空里弥散开来。她站在船头的甲板上,身后是来去的寥寥人烟。这艘南下的轮船,此刻正静静地停靠在岸边,由着是夜里的缘故,上船的人并不多,又应是夜寒露重,各个皆是埋首急匆匆往船舱里去,四周围是悄然无声。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后,空气里再次归于沉寂,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清楚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那分明就是朝着自己而行的,轻寒听得出来。

冷风中忽而便夹杂进了丝缕的香气,是一种好闻的花香,让人在这样萧索的氛围下,总是感受到了些许的生气,“这个冬天,倒是越发冷了些的。”

轻寒低声地应着,那声音像是从胸口里发出来的,沉闷的毫无波澜。她侧首瞧了一眼白萍舟,转而又回去盯着远处的一点光亮,像是在发呆,却又无比清晰地说道:“是啊,怕是又该下雪了罢。”

伶牙俐齿如她,可此刻的白萍舟亦不知晓该说些什么,只好干笑两声,扯了别的闲话去,“等到了南方,便不会这般冷了……”

“那里的冬天仍是冷的,”轻寒淡淡的言语打断了她的话,白萍舟看向她,眼里是怜悯的忧郁,“白小姐该不是忘记了,我便是从南方来的。”

白萍舟看见她的脸上是挂着笑的,却是强颜欢笑,眼底的落寞一览无余。她抬起腕上的手表看了看,道:“还有一刻钟,离开船的时间,还有一刻钟。”话落,她即扭头往船舱里去了。

轻寒看着她的背影,一如往常地挺得笔直,带着与生俱来的傲骨之气。今日的白萍舟,并不像往常一样作了花哨出挑的打扮,及踝而利落的黑色长衣倒衬得她颇有几分英气。许是那船舱里头,到底还有令她割舍不下的,轻寒亦不知不觉随在了后头,往里走去。

这艘中小型的轮船,并不是从正规造船厂里出来的,做的生意亦不是十分的上得台面,左不过是花了些手段,才得以让水路管制处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大的船舱里,约莫坐着二十来个人,他们的位置在最里头,是一间简易的小隔间。她一路往里去,左右皆是打量探询的目光,这些人大多穿着灰暗破旧,鲜有得体的面孔,更不用提光鲜亮堂的了。想来,在这将乱之城,大概皆是些逃难流走的贫乏之人罢。

隔间里静悄悄的,轻寒进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围在一处。云姻见是她回来了,忙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方才哭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消停的。”

轻寒忙过去瞧了瞧,从乳母手里十分自然地接过——由着她体弱的缘故,白萍舟便索性替她寻了专门的乳母来照看。应当是哭得十分厉害,她看见那一张小脸通红通红的,浓黑的眼睫上还沾着些许泪水,立时便觉得有十分的心疼。

这样的气氛里,谁都不曾开口说话,时间在静默的空气里流淌,直到刺耳的汽笛声响过三下,预示着一场漫长而遥远的迁徙,即将启程。

透过隔间的窗子,刚好可以望见河岸的边缘,轻寒看见那生了锈的岸梯,此刻正以极缓的速度往回撤着。就像是洪水冲破了提防,尘封的大门在瞬间打开,她“嚯”地站起身,贪恋又歉疚地吻了吻婴孩粉嫩的脸颊,而后便狠心决意地交到云姻的怀里,只留下一声颤抖的“对不住”,转身往外冲去。

外头的风可真是吹得厉害,混着婴孩尖锐的啼哭声,立刻便糊了她的眼。轻寒在一片朦胧中从甲板上飞疾而下,尽管钻心的疼痛已然令她无法呼吸,尽管这离去的每一步,如踏锐刃。

岸梯已经撤去了小半,船与水岸间露出两尺见宽的空隙,对头的人冲着她使劲摆手,喊道:“船都开了,不给下了……”

一颗焦灼进而疯狂的心,又岂是随意便能够抵得住的,眼见着那空隙越来越宽,轻寒深吸一口气,将身子的重心微微放低,旋即就是一个纵身,在对岸的泥土地上踉跄着落了地。周围还站着一些人,纷纷往后退了一退,又看着她一介女流,从这样高的地方说跳便就跳了下来,不禁唏嘘不已。

她又哪里顾得了别人的眼光如何,转身就去看那渐行渐远的轮船,在宽阔的水面上无声的远去。泪水一下便汹涌而出,她到底还是放弃了他们,放弃了她的孩子,或许终究自己还是个自私的人罢。

只愿有生之年,尚有来日可期。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亮,万里无云的天空显得尤为高远,泼墨似得夜幕上坠着点点星光,在这样的冬日倒也难得看见。远去的船只,已经再也看不见影了,周围的人亦四散而去,只剩下涌动的水波,一下又一下的被推向岸边,发出“哗哗”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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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的竹音汀,掩映在初阳前暗蓝色的光影下,冷冬的气息令它愈发的静谧安详。

大门紧闭,轻寒敲了许久都不曾有人来开,许是都还歇着罢,她想着便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打算等到天亮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