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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66)

这个冬天,义成军除了练兵,也没有闲着。

人怕出名猪怕壮。数万人口的城池,在北方,如今如同一块肥肉,人人都想咬上一口。

岁末冬寒,李穆和附近闻风想来打秋风的几个胡人小政权打了几仗,以战养兵,以战练兵,戎马倥偬之间,日子便入了来年。

太康一年初春,义成城外的那片荒野,冰雪覆盖下的春草嫩芽才刚刚露出尖儿,这一天,一个消息送到了李穆的面前。

西金皇帝谷会隆占领长安,整顿兵力,储备粮草,不久之后,便调其中十万兵马,雄赳赳南下,要来攻打义成,灭掉仇池,雪之前使者被杀,先遣军被灭的奇耻大辱。

西金军队强大无比。

这一回南下进攻,和先前那次三万先遣军,气势完全不同。

何况,他们又刚击败北夏,夺走了北夏经营多年的长安,彻底占领陇西,势力正如日中天。

消息传开,全城再次紧张了起来。

蒋弢、郭詹、戴渊、孙放之等这些从前在京口时便随他的旧将以及这一年间,因作战出色而陆续被提拔上来的十几名副将,早早全都自动赶到刺史府,在外等着李穆的召唤,共商对策。

李穆没有召集他们。

他亦没有伴在洛神的身边。

天黑了,洛神一直等不到他回来吃饭,以为他在前堂和众人议事。

因知事关重大,她亦不敢过去打扰。

惴惴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他回,她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来到前堂,想看个究竟。

叫她意外的是,到了,才见前堂门窗,漆黑无光。

独皎洁月色,照白了阶柱前,那排瓦檐头的灰黑青龙瓦当。

她迟疑了下,慢慢地步上台阶,来到门前,手扶着门环,轻轻推开面前这扇虚掩着的门。

堂中灯未亮。

那张对门而设,他日常与人议事的四方坐榻之上,有个身影肃然正坐。面前长几,横了一柄三尺长剑。

她跨入门槛,慢慢地朝那人走了过去,走到面前,停下。

男子抬起了头。

西窗月光,斜旁而入,照出这张轮廓英毅,双目暗沉的男子面庞。

他从案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去年此时,我于江畔,与高相立下了一年之约。长安为聘,汝为我妻。”

“如今约期将至。”

“阿弥,该我为你,去取长安了。”

他凝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第92章

次日清早,辰时,蒋弢等人终于等到李穆的召令,齐聚在了刺史府的前堂。

李穆独自在那里等着他们。

案角长烛,燃得已经只剩下了寸许,烛台上堆叠烛泪,案面之上,铺着一卷地理舆图。

他面带淡淡倦容,双目却炯炯有神。人到齐,便宣布了决定。

立即发兵北上,迎战西金大军。

话音落下,满堂静悄,一时竟无人接话。

所有人都被他的这个决定给惊住了。

他们早就已经做好西金大军随时再次来袭的准备,所以即刻发兵,问题不大。

蒋弢自信,三天之内,一切便可调度到位,大军随时能够开拔。

让他吃惊的,是李穆对这个消息做出的战略反应。

开渠筑壕、广设阻障、加固城防、广积粮草。在西金大军到来之前,抓住最后这段宝贵的时间,用尽一切手段继续备战,再以逸待劳,联合仇池,共同抗击,乃至做好最后一步打算,利用高耸坚固的城墙进行长期守城,伺机防守反击,以争取最有利的战果,这才是所有人以为的当下最合理的战略反应。

他没有想到,面对汹汹来敌,在兵力不及对方的前提下,不做最稳妥的防守,竟主动迎击。

没有了义成这条退路,便意味着,军队一旦北上,便只能胜,不能败。否则,之前所有局面,都将付诸东流。

蒋弢知他向来谋定而后动。

短暂的惊诧过后,略一迟疑,便问他策略。

李穆手指,移到了舆图上的一点地方,落下。

众人循着他的指点,目光投向舆图。

顺阳郡。

西金军从长安出发开至义成,从北向南,沿途要经过魏兴、平兴、上洛诸郡。

顺阳郡,正位于平兴和上洛的中间,距离义成七八百里的地。大河支流,浩浩汤汤,横穿郡北,自西向东,汇入洛水。

正是凭借这条阔河,顺阳成为一个军事要城。如今被西金掌控着,日常驻兵,约有一万。

“以最快的速度,发兵北上,务必要在西金大军抵达顺阳之前,攻下顺阳,控制渡口,在顺阳,等待西金大军的到来!”

李穆语气平稳,和他平日语调相差无几,更是听不出丝毫的高亢之音。

但两道如炬目光,却显露出了他此刻那勃勃的雷霆野心和不可更改的决心。

蒋弢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

倘若遵循常规战略,在义成等着西金大军的到来,双方开战。西金人绝不可能轻而易举攻下义成。

但相应的,义成军想要速战速决,击败对方,亦是一个不现实的愿望。

最大的可能,便是对峙。而义成,即便最后能够取胜,逼退了对方,这势必,也将会是一场艰难的持久战事。

持久之战,考验的,是双方的粮草和后援。

一方是国,占了全部的陇西之地,城池数十,兵源不绝。

而义成,除了这座根基尚浅的孤城,唯一的盟友仇池,在强大的西金面前,实力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

仇池是应援,不是倚靠。

倘若最后,战局真的进行到了对峙的地步,那么全部压力,毫无疑问都将压到义成头上。

而现在,反其道行之。

彻底摒弃保守的防反战略,主动应战,夺取顺阳,再以顺阳为基,借了大河,迎战强敌。

军事尚权,期于合宜。

看似险着,又何尝不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这是一个大胆的,充满魄力,却又进退有据的应战之策。

堂中十数人,无一人发声,皆盯着舆图中李穆所指的那一点,摒息敛气。

半晌,孙放之突然哈哈笑道:“鲜卑人只想攻我义成,以为咱们如今正在加固城防,又怎会料到咱们上路去迎接他们,要给他们送去个好礼?”

众人也都跟着大笑,高声道:“我等唯命是从!一切皆听刺史号令!”

李穆点了点头,按剑而起,目光从面前的一张张脸上掠过,道:“知照侯定。三日后,准时出兵!”

……

强敌再次来袭,但这一回,不再像上次那样,就地防守反击,刺史要带领军队北上迎击。这个消息,迅速在全城传开。

军营预备开拔。载着粮草辎重的车,不断地往来于城门之外。营里时时传出的号令之声,令整个城池的气氛,变得严肃而紧张。

洛神领着城中妇人,抓紧这最后几天的时间,终于赶做完了最后一批军衣和鞋,发放了下去。

侯定派来的三万士兵,也已急行赶到,加入了义成军的阵营。

李穆留一万人马守城。

明日一早,他便领这剩下的七万人马,离开义成,北上狙敌。

天黑了。刺史府的前头,灯火通明,门前不断传来马嘶之声。

这几个晚上,前堂一直人来人往。李穆都是半夜才回,躺下去便睡,天不亮起身。

何况明早要发兵了,洛神猜他今夜必定更加忙碌。

她只叫厨娘做了足够的饭食,送去前头,让他和那些与他一起为发兵做着最后准备的部将能吃上一顿热饭,却没有想到,才戌时,便听到外头传来侍女唤他的声音。

她正坐在床沿上,收着替他做的那件衣裳上的最后几针,缝完,抖开,拿在手上,检查衣襟上的针脚有无疏漏,听到声音,转过头,见他推门而入了。

“郎君可是回来取物?”

洛神以为他到后头要拿什么东西,放下衣裳和针线,起身去迎,却见他笑着,快步朝自己走来,握住她臂膀,扶她坐了回去,道:“前头已无我的事了,我便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