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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167)

洛神明白了。

他应该很早以前,就开始预备这场战事了。

定下了作战具体方案,安排好重要的人事,其余杂事,自然也不用他自己全程盯着了。

“郎君累了吧?我叫人给你送水沐浴,早些休息。”

她又要起身,双手却被李穆握住了。

他微微低头,端详着她手指,看见青葱指尖上的几个被针头扎出的印痕,摇了摇头,望着她的目光,充满了爱怜。

“我不累。倒是辛苦你了。何必自己动手,把手都扎肿了。”

他轻轻亲了下她的手指。

洛神心里甜甜的,只觉便是再多扎十来个洞,也是心甘情愿。摇头说不辛苦,将手抽回,拿起衣裳说:“我刚把衣裳做好,你就回来了。前两天就想叫你试的,你却都没空。快试试,大小是否合身。”

李穆笑着站了起来,将她亲手为自己做的衣裳穿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妻子替他整理衣襟,系着衣带,又命他张开双臂,前后左右地检查,忙忙碌碌,十足贤惠的小模样。

衣裳大小,正好适合。洛神仔细检查了一圈,却发现前后襟,被她缝得稍稍有些不对称。后片比前片稍长了些。

虽然是穿里头的,且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但终究觉得不完美。

她有些懊恼,哎了一声,立刻要他脱下马上修改。

李穆笑着,抓住了她的手:“不用改了,已是极好。我的阿弥做的衣裳最好,旁人谁也比不上。这件衣裳,我要穿它到老。”

洛神被他夸得脸都红了,只好看着他自己脱下新衣,小心地折起,放好。

“阿弥,你累不累?”

他放好衣裳,忽然问。

洛神摇头:“不累。”

“我带你去城外骑马。教你怎么让马儿听你的话,好不好?”

她来这里这么久了,他总是有忙不完的事,好像还是头回,他说要带自己出城骑马。

洛神一下就抱住了他的胳膊,还有点不信:“真的?你没骗我?”

“你先前不是想我教你好好骑马吗?我都没教。明早要走了,趁晚上有空,我们出城骑马。”

洛神双目放光,哎了一声,立刻点头:“好!我这就去!你等等,我换件衣裳!”

李穆笑着,看着她翻箱倒柜地找衣裳,终于好似找到了她满意的,要换时,回头见他瞧着自己,又不许他看,推他转身。

他只好转过身,听着身后传来的悉悉簌簌的换衣之声,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响了起来:“郎君,你看我这样,可以吗?”

李穆回头,见她穿了条鹅黄襦裙,裙长到膝,腰袖束起,下头是条方便骑马的胡裤,裤管扎进一双黑色的小皮靴里。小胸脯挺了起来,蛮腰一握,亭亭而立,又美,又精神。

李穆上前,握住了她一只手,带她朝外去了。

……

初春,一轮镰刀似的弯月,挂在远处山头。星光灿烂,依稀照出了山顶那层积雪尚未融尽的白头。而近处的野地,却到处都已是新发出来的春草嫩芽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空气清新,带着叫人为之精神振奋的微微寒意。乌骓放开了四蹄,驮着背上的男女主人,奔驰在义成城外那片广袤的原野里,最后停在一块平地上。

李穆教妻子驭马技巧。

洛神很是聪明,很快便记住了。试了几次,高大雄健的乌骓,果然乖乖听话。自己要它停,它便停,要它走,它便走。又是新奇,又是兴奋,叫李穆将马镫升上去些,好让她能踩住。

一坐稳,试了几圈,她就不要他带了,自己骑着马,绕着草地,跑来跑去,欢喜不已。

李穆被强行赶下马背。起先还有些担心,怕她坐不稳摔下来,在旁跟了片刻,见她平衡掌握得很好,乌骓也很是温顺,对背上那可爱的新主人,百依百顺,便也放下了心。

夜风里,不断飘来她清脆的笑声,那笑声仿佛山涧清泉,泠泠动听。他半卧半坐地靠在一块石头上,唇边含笑,看着她骑马的身影,片刻后,见她胆子越来越大,跑得越来越快,离自己也越来越远,便伸手到嘴边,打了个呼哨。

乌骓听到了他的召唤,自己掉头,驮着她跑了回来。

洛神意犹未尽,还要再骑。可无论她怎么驱策,乌骓就是不听话了。停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

她不高兴,埋怨着他。

李穆一笑,从石头上站起,纵身一跃,人便飞身上了马背,坐到她的身后,将缰绳从她手中拿过,附耳道:“坐稳了。我带你。”

他亦不用放回那副方才为她升高的马镫,双腿夹紧了马腹,低低地喝了一声,乌骓仿佛感觉到了来自主人的愉悦心情,轻快地朝前,奔驰而去。

他策马绕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这座城垣,纵马在郊野里纵情奔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座小山岗前,下马,将她从马背上抱下,带她爬上了岗顶。

明日便要领军北上,去打一场于他而言,意义极其重大的战事。

上一辈子,在一切终结于新婚夜的那杯毒酒之前,他官至大司马,指挥着动辄便是几十万大军的大战。万千性命,系于他手,得失荣枯,在他一念。

但从没有哪一场大战,能够像接下来的这场战事这般,能叫他如此看重。

他必须要赢,绝不能输。

今夜本当是紧张而繁忙的。

他却不知为何,一心只想和她独处。于是在交代完事后,他撇下了自己的部将,将她这般带了出来,登上了这座岗顶。

“阿弥,你瞧,这些,便就是明日随我北上,发誓要从胡人手中夺回长安的将士。”

他指着前方,对她说道。

洛神这才惊讶地发现,就在他所指的山岗脚下,不远外的那片平地之上,便是明日一早要誓师北上的大军营地。

头顶夜空深蓝,繁星点点,天光水色,素波银河。

脚下是点点营火,连绵迤逦,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人立于穹顶和营火之间,恍若伸手,便可为君揽下这漫天的银河。

洛神眺望着。

忽然,一阵雄浑的营角之声,随风,隐隐地送入了耳中。

他说他曾向她父亲许诺,要以长安聘她,如今该他履诺了。

但她却知道,这一仗的艰难和凶险。

她眼眶忽然发热,却不愿叫他觉察,便抱住了他的腰身,将脸埋在他胸膛前,趁机悄悄蹭去眼角一点担忧又不舍的泪意,才仰面,用欢喜的声音说:“郎君,去年此时,我记得你带我去看春江夜潮,回来后,我总想着,哪日若能再去,那就好了。等你取了长安回来,有空,我要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看,好不好?”

李穆沉默了片刻,道:“好。我记住了。”

……

次日清早,五更,天还黑着,义成那条从刺史府通往城门的道上,便燃起了点点的火杖。

城民冒着寒气,纷纷走出家门,沿着道路涌向城门,送大军开拔北上。

晨光熹微。

洛神披着一件连帽斗篷,在一队士兵的护卫之下,站在高高的城头,眺望着不远之外的那片平野。

平野之上,大军已全部集结,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际。

接受过刺史李穆的检阅,誓师之后,即刻出发。

李穆一身盔甲,腰悬长剑,高高立于点将台上。

“尔等将士,全部听好。此战,乃为驱逐虎狼,匡复长安,应天而战!”

“从今日起,你们便有一个名字,叫做应天军!天之赤子,应天而战,神必据我!”

他的声音,雄浑沉着,充满了力量,随风飘送,被身边的传令官立刻传了下去,紧接着,从两人到四人,四人到八人,八人到十六人,百人,千人,联声传喝,最后,全部数万大军,齐齐高呼:“应天而战,神必据我!”

雷霆般的呼喝之声,气冲霄汉,回荡在义成城垣外的旷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