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黎念得知这个消息之后的表现令人意外地淡定超然。
“就凭他那个倔驴脾气，不让他上去的后果才是你们需要担心的，”她乐呵呵地拍着闻铭的肩膀说道，“放心吧，我会把他原封不动送回来的。”
闻铭实在拗不过她，只好妥协。
“成，那就祝你们起落平安吧。”
高速上升到三千米，最大迎角测试即将开始。
随着PF向后拉杆，机头抬起，飞行高度匀速攀升。
当迎角指示器上面的数值越过“24”这一刻度时，侧杆轻微抖动起来。
黎念屏住呼吸，时刻紧盯着仪表上面的高度和空速，手心变得湿润黏腻。
后舱的试飞工程师随时通过电话汇报飞机状态。
一切测试动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数字继续滚动到“27”。
震颤不断加剧，从侧杆传递到驾驶舱周围。
此时机头仍然朝上，机身却诡异地加速下坠，同时向右发生滚转。
“空速不可靠，迎角29.2度，”黎念厉声道，“切入直接法则！”
身旁的PF还在固执地推杆，企图让机身摇晃起来，以降低迎角。这是他作为前任战机飞行员刻在骨子的本能。
情况恶化，失速加剧。
飞机恍若被抽去了筋骨，开始螺旋坠落。
耳机里传来后舱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面对未知恐惧，还有生理上的强烈不适，这些工程师已经完全无暇顾及监控数据，只能凭借着求生的本能绝望呼救。
“C939！塔台叫你！收到回复！”
无线电波里的呼叫也变得飘渺。
PF双眼布满猩红血丝，交替踩踏着方向舵踏板。可是飞机已然失控，他再怎么使出蛮力也无济于事。
时间在重力过载的瞬间凝固成霜，寒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周身。黎念瞥见挡风玻璃外的田野绿意扑面而来，山川草木的细节逐渐定格清晰。
身体即将达到无法承受的临界点。耳机噪声渐渐变弱，想必很多人都晕了过去。
黎念突然很想呼喊出那个在心底沸腾喧嚣的名字。不抱任何期待地。
“谢持……”
“我在。”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
他居然说，他在。
到生命将要终结的最后一刻。
他一直都在。
她忍住将要决堤的泪意，又问道：“你后悔吗？”
第74章
普罗米修斯绝唱、返航、长生天……
高度仍在狂降。
滚转一发不可收拾。
窗外景象旋转扭曲，像极了万华镜里飞速变幻的五彩碎片，迷离、危险又绮丽。
失重和晕眩交织穿插，黎念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颗脱离既定轨道的彗星，正在漫无边际的黑暗宇宙之中横冲直撞。
她等不到谢持的回应了。
左手颤巍巍地伸向操作面板。
她比PF更熟悉这种宽体客机的性能。
眼下有一个办法，她必须尽力一试。
或许能够力挽狂澜，保住所有人的生命，保住这架承载着宝贵试验数据的飞机。
心脏擂鼓似的震出闷响。
咚，咚……
这时，沉寂半晌的频道里，再次传来低哑的男声。
“从……不……”
谢持喉咙深处艰难挤出这两个字。
他说，他从不后悔。
就算是死，能和她共赴黄泉，他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群山在震颤中撕裂他们的命运。十年间，从图卢兹兜兜转转到京城，羁绊早已在废墟之上重新发芽抽枝，紧紧缠绕在一起。
如今再也不会有任何一场余震能将他们分开了。
他话音落下的刹那间，黎念毅然决然按下配平中断开关，将油门推到TO/GA。那是她上次未能完成的动作。
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我操纵！”
“你疯了？”PF扭过头瞪她，怒吼迅速被机身震颤吞没，“这样会让发动机报废的！”
黎念权当听耳旁风。
现在这架飞机已经被她接管，她的一举一动都不容旁人置喙。
发动机推力随着她的动作反复变化，喘振的力度逐渐传导至机翼，并让它大幅颤动起来。
虽说机翼早已在地面经受过无数次极限载荷试验，最大向上弯曲量可达两层楼高，但它此刻在空中扇动的幅度看起来实在触目惊心，就像真正的猛禽振翅疾飞一般。
神智尚且清醒的工程师见状，急忙趴在舷窗上密切关注机翼的状态。大家无不开始焦心结构疲劳导致机翼断裂的可能性。
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谢持紧捏住无名指上的银圈。随着指腹摩挲，戒指在他手指间缓缓转动着。骨节因为过分用力，泛出骇人的苍白，仿佛将要穿透那层薄如纸的皮肤。
他猜到黎念是想要用发动机带动机翼谐振，以打乱分离的气流，恢复正常的升力。
这种做法在民机试飞史上从无先例，没人能预见最终的结局。
在与死神的豪赌中，她将押上全部筹码。
但他选择无条件相信。
只要她敢放手一搏，那就意味着还有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
驾驶舱内，被迫转为PM的试飞员目视着挡风玻璃外的景象，浑身不住地发抖。
现在的飞行高度已经非常危险，距地只有不到四百米。
坠毁就在一念之间。
机腹将要擦过关中平原的千重稻浪。
他好像听到了来自渭河的滚滚涛声。
好美。
可惜来不及再好好欣赏了。
而他并没有注意到，地平仪逐渐在回正，右滚的飞机终于停止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