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静姝起身,才刚伸出手,便被谢檀弈紧紧握住。
一切都那么熟悉,触觉、气味、温度,还有那股被紧紧包裹住的安心感。她将这种安心视作十几年千百次训练所产出的生理反应,想要彻底摆脱,很难。
不知谢檀弈跟可汗进行过何种政治会谈,明明先前突厥还和大周还兵戎相见,如今可汗却将他奉为座上宾,烹牛宰羊,美酒鲜果,载歌载舞。
说来有趣,可汗桌上摆的是由大周准备的中原佳肴,他们桌上摆的则是由突厥准备的乳酪牛羊。结果桌上已经堆得快放不下了,双方只谈政事,赏乐观舞,谁都没先吃东西。
这是考验信任的时候。谢静姝忍不住想笑,如果双方都往菜里下毒,就可以一锅掀了。
忽然注意到有人在盯着她看,捕捉视线望过去,是个年轻的姑娘。
“那是突厥公主,阿史那嫣。”谢檀弈说,“从领着你下马车那刻起,她便在看你。”
果然,对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皇兄总是比她更加敏锐。
中间舞女还在随着乐曲扭动傲人的身姿,谢静姝站起身,迎着对面错愕的目光,坐到阿史那嫣旁边。
见她这般直接,阿史那嫣收起惊讶的表情,也开门见山问:“你就是妙仪吧?”
这下轮到谢静姝错愕了。
“何以见得?”
阿史那嫣翻了个白眼,“哼,从那姓陆的身上搜出的小像。父汗还想让他给我做夫君,我才看不上。”
“什么眼神?”阿史那嫣激动起来,“你不信?我真看不上!他不解风情,还心有所属。用你们大周话来说,我为什么要热脸贴冷屁股?”
“我信。”
“那就好。”
阿史那嫣思索片刻,忽觉不对,“妙仪不是公主么?大周皇帝是你哥哥。”
“嗯,他是我哥哥。”
“那你们……?”
阿史那嫣脸上的表情混乱了,忍不住嘟囔,“你们大周才都是蛮人,还敢嫌弃草原父死子继,兄死弟继的风俗不伦。”
谢静姝长睫颤了颤,“是继兄。”好像这样便能减轻罪孽。
“可是你们长得很像,而且你也喊原来的大周皇后喊阿娘。听说一起生活长大就会越长越像。你们就像左手喜欢右手。”阿史那嫣中原话说得不好,总会冒出些很奇怪的比喻,“齐枫说妙仪公主是新大周皇帝带大的,哥哥带妹妹,血早就融在一起了。你不会觉得他就是你的亲哥哥吗?”
谢静姝默然,她一直这样认为,只不过一错再错,罪无可赦。
不想听阿史那嫣再说这些了,过来也不是为了听这些。
她将一盘点心端到阿史那嫣面前,“这是樱桃毕罗,每年只能享用两三月,公主不妨一试。”
草原不长樱桃,突厥也没有如此精致的点心,实在诱人。
见阿史那嫣还在犹豫,谢静姝便说,“陆小将军也很喜欢吃。”
其实陆昭不太爱吃,她倒是喜欢得要命。
阿史那嫣火气蹭的一下就上来了,她倒要尝尝是什么味道,拿起一块往嘴里塞。
“嫣儿!”
“他们不敢,”阿史那嫣望向突厥可汗,“要是嫣儿不幸为国捐躯,难道父汗不会帮嫣儿报仇吗?”
酸酸甜甜的樱桃果酱在口中爆开,她愉快地眯起眼。然后走到突厥准备的饭菜面前每样都尝一口,“好了,你们也能放心吃了。我们突厥做事向来坦坦荡荡,此次乃诚心求和。”
“大周也欣赏突厥的坦荡,从不对友邦起疑。”谢静姝端起一杯咸牛乳茶一饮而尽。
被两人这样一闹,气氛终于真正缓和下来。
青年凝望着她,不掺杂任何情欲的爱意,像是在欣赏此生最满意的作品。这是年长者溺爱的眼神,她所怀念的,魂牵梦绕的眼神。
谢静姝回避了,落座后,她没说话,只听谢檀弈与突厥可汗议事。期间说起授陆昭驻突厥使之职,练两国之兵,守于两国交界。
她还记得对陆昭的承诺,便请求可汗为其换顶毡帐,可汗倒也爽快,一口应下。
待一切结束后,又至黄昏。
“旧事已了,跟哥哥回家。”谢檀弈说。
语气温柔平静,却足够有压迫力。像是在命令,不容人抗拒。
青年长身玉立,迎面而来的晚风吹乱他的衣摆。可他的目光却没乱,一寸一寸,沉沉地压着她,步步紧逼。
明知退无可退,谢静姝仍旧垂死挣扎,转身之际手腕却被迅速捉住,她连一步都没能迈出去。
“回家。”青年沉声呵斥,方才的温柔荡然无存。
看看,又拿出这副兄长做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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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檀弈有许多副不同模样的兄长做派。
年少时她第一次偷穿小太监的衣服,单打独斗混进队伍里溜出宫玩,那天的经历实在精彩。
六七岁的孩子狗都嫌,跟着古楼子胡饼的芝麻葱跑过去,不知道吃东西要给钱,也不用手拿,放古楼子的木桌刚好她一个小人儿高,踮起脚尖对着饼边咬一口,油滋出来了,小姑娘被烫得哈气。
男摊主这才发现她,厉声呵斥,“哪家的小孩儿?你爹娘呢?!让他们来赔钱!”
吼得她一愣一愣,黑曜石般的眸子马上就快湿润了。要知道整个皇宫还没人敢跟她这么大声讲话。
女摊主见她生得粉雕玉琢分外可爱,不似普通人家孩子,便制止男摊主,“你吓到他了,我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