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循环,一年四季,日复一日。
我也已经习惯。
有一日,母亲治好了镇上来的一个病人,她心情大好,晚上买了一点小酒喝。
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她揽过正在看书的我,笑着说:“要是你爸看到你这么聪明还用功,肯定会喜欢你的。他说过,他喜欢智商高还努力的人,嘿嘿,所以他很喜欢我……”
这是我第一次听闻“父亲”的存在。
……
但母亲没高兴太久。
一星期后,她进城采买,回来时面呈土色,手里死死握着一份报纸。
报纸翻开的那一页是财经栏目,介绍了昨日开幕的一场全国企业家论坛,凭着我当时的认知能力,已经能看懂通篇报道。
报道有好几张企业家代表们的配图,其中一张拍摄了光鲜亮丽的一家三口,看起来其乐融融。
图下配了一行文字:周承允、陆思妤伉俪以幼子周锦陆名义为希望小学建设工程捐款500万。
母亲疯了,她哭了一晚上。
我不敢睡,但还是撑不住,迷迷糊糊睡着了。天还未亮,母亲把我叫醒,我看到她双眼肿得像核桃,但人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说:“择山,起来,我们要去找爸爸。”
我半梦半醒,跟着母亲迅速打包了一些行李,然后赶上了去城里的最早一班船,离开了东来岛。
清醒后,我才知道原来报纸上那个看起来颇符合书里“绅士”描写的男人,就是我的父亲。
我们坐船到了芜城,又在芜城火车站买了两张第二天的火车票,在火车站风餐露宿了一晚后,坐上绿皮火车,经过两天的车程,抵达了珑城。
这几天母亲没再发过疯,她冷静又熟练地买票、转乘,一路上除了必要的时候,基本不和我说话。
这样平静的母亲,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历经一番波折,我们终于来到了母亲口中的“周家”。
我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家”,感觉这里和昙花镇一样大,有很多栋楼,富丽堂皇,让人目不暇接,让人想起书本上的园林宫殿。
母亲找以前认识的人把我们带了进去,这里的路很绕,我头一回有了迷路的感觉。
“锦陆少爷!”
走在游廊上,我听到一个既无奈又着急的女声。
循声望去,我看到有个孩子在奔跑,发出声音的是后面追着他跑的人。
那个孩子貌似和我差不多年龄,穿着打扮却比我一路上看到的任何一个小孩都要神气,穿着一件没有丝毫皱褶的衬衣和卡其色背带裤,一双棕色的小皮鞋锃亮发光。
他脸上的笑容那样耀眼,刺得我忍不住低下了头,看着母亲给我新买的新鞋,陌生得像是偷来的。
母亲也注意到了那个孩子,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能察觉到她脊背的僵硬,散出丝丝绝望的寒气。
就在她要冲上去的时候,有人过来把她及时制止了。
抬头,我看到了报纸上站在父亲身边的那个精致女人。她身后还跟了个男人,可能是她的朋友又或是客人,目光里满是探究和惊讶。
女人秀眉紧蹙,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眼底是我看不懂的情绪,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我和母亲轰了出去。
母亲并没有因此放弃,她转变策略,说要带我去公司找父亲。
却没想到半路上来了一辆车,车上下来两个成年男子,突然冲上来拿什么捂住了我们的口鼻,我不可控制地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一个屋子里,室内只有一扇窗户,一眼望去唯有山野。
有点像家里窗户望出去的景色,我一时还以为是回到了东来岛,直到有人进来,是个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她说她是奉夫人之命,每日会来给我送饭。
至于“夫人”是谁,她并不回答,我才反应过来,大概率是那个精致女人。
后来没两天,那个女人也来了。
她看向我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冷酷地说我的母亲已经把我卖给她,然后拿了一大笔钱走了。
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想起母亲的嘱咐,回答说我叫周泽山。
女人大声呵斥我,说我是骗子,母亲明明姓沈,为什么姓周。
——其实我确实两个姓氏,但在来的路上,母亲叮嘱我到了周家要说自己姓周,因为我的爸爸姓周。
于是我说我的爸爸姓周,女人怒不可遏,扇了我一巴掌,让我好好反省。
我不知道要反省什么。
窗外的山林从郁郁葱葱到日渐发黄。等到窗前最近的那棵树叶子落完,变得光秃秃的时候,屋内也已冷得刺骨。
我从没见过下雪,本想着这里的冬天会不会下雪,却不料下雪的第一天我就发烧了,迷糊中感到有一双手在摸我的额头,我以为是母亲回来给我看病了,睁开眼却看到的是那个给我送饭的阿姨。
吃了药,我退烧了,开始咳嗽,等我咳嗽差不多好的时候,积雪融化,窗外的草野开始生长,树木慢慢茂密,又过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我听到了蝉鸣。
母亲带我离开东来岛的时候,也是夏天。
送饭的阿姨会时不时给我送一些书,有一些是崭新的,而有一些是被翻阅过的,我猜测可能是那位“锦陆少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