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都不知道。
如今细细回首,她只能确认,在温敏如心里,她或许是恩人,是故人,是跋涉在永安城里的同行者,但决然不会是知己。
风声萧萧,满园花木凋敝,辛湄抬目眺望远天,但见天幕高而阔,空空荡荡,一只失群的断雁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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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九,英王入京,辛桓设宴于景福殿为其接风洗尘。
辛湄披上明黄缠枝牡丹丹凤朝阳累珠披风走出府门,便欲登车,忽见石墩前默默候着一人,头戴幞头,一袭浅绯色山水纹圆领襕衫勾勒出颀长身形,严风一吹,衣袍贴紧身躯,从侧方看过去,竟是薄薄一片。
“杵在这儿作甚?”辛湄忍不住问。
江落梅伸出冻红的手,规矩一礼后,道:“殿下,让微臣陪你罢。”
辛湄眉尖微动,失笑:“怕我有危险?”
江落梅点头。
“既然知道有危险,何故又要去?今日的宴会设在景福殿,不是攀月楼,你以为你陪着我,便能改变什么吗?”
想是被怼惯了,江落梅眉目不动:“纵使不能改变什么,微臣也想陪伴在殿下左右。”
“听起来,像是要为我殉情。”辛湄清凌目光掠过来,含着几分训斥,“不吉利。”
江落梅俊脸涨红,羞赧中透有一分孤勇。
辛湄知晓这人也就是瞧着谦谦有礼,实则是个牛脾气,劝是劝不动的,也懒得劝,无奈道:“上来罢。”
马车驶向皇城,牖外是瑟瑟起伏的风声,辛湄拨弄着怀里的紫金浮雕手炉,道:“知道英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略有耳闻。”
“说说。”
“勇冠三军,杀伐果决,数十年来戍守西州,丹心不改。英王乃是大夏的战神。”
“是让你说说他,不是褒赞他。”辛湄瞄过来,问得很诚恳,“难道你不怕他?”
江落梅心里意会,轻声道:“殿下怕?”
辛湄喉头微动,不语。
江落梅笑了。
“笑什么?”辛湄板脸,神态严肃,“英王被烧伤毁容后,暴戾恣睢,残虐无道,离开永安城前便是个杀人如麻之徒,上阵杀敌后,更是剥皮啖肉,神佛皆惧。再是顽皮的孩童,哭闹时冲他嚷一句‘英王来也’便可治得他服服帖帖。这些事,你没听过?”
“听过,那都是长辈哄骗稚儿,诓他们听话一些的话术罢了。”江落梅看过来,微微一笑,“殿下不必怕。”
辛湄从他温柔的语气里听出一分哄慰之意,羞恼交集,“嘁”一声冷笑,懒得再与他争辩。
入宫后,天色尚早,辛湄不想提前去景福殿见“阎王”,也不愿再去找辛桓,于是前往御花园消磨光阴。
天光阴晦,又是刮风的冬日,再是锦绣成堆的御花园内也是一派萧瑟冷清。辛湄走进来,没瞧见多少人影,待拐过游廊,却听得一人唤“殿下”。
辛湄循声看去,但见一行人从假山后走出来,当首之人头梳单髻,身着官袍,正是温敏如。
辛湄收住步履,内心陡然升起一分局促,想要走,双脚却并不听使唤,便拿双眼淡淡凝视她。
温敏如行完礼,目光越过她肩膀,落在江落梅身上,道:“若没记错,今日奉旨赴宴的应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江侍郎是陪同殿下来的?”
这话有几根刺,辛湄得以反诘:“没错,温大人是认为江相公没有资格陪本宫来,还是本宫没有资格携他同行?”
温敏如浅笑,眉梢一丝愠怒也无,又是那菩萨似的神态,慈悲又淡漠:“你在生我的气?”
“不敢。中秋那天,是我欠你一份人情,来日自会还的。”
“你在生我的气。”
辛湄抿唇,胸腔蓦然蔓开一股委屈,眼圈随之发涩,她感觉有些丢脸,转开头,留下一面冷淡的侧脸。
温敏如看得真切,道:“我知你内心对我有怨,以后若有机会,我会向你解释的。”
“若没有机会呢?”
温敏如沉默,旋即低声:“那便算你我无缘罢。”
辛湄拧眉,再度看回来,湿润的眼波里闪着愤懑,少顷后,倏地笑起来:“温大人,你会希望与我有缘吗?”
温敏如没有回答。
辛湄那一点残喘的希望终究破灭,她由衷一笑:“听说温大人就要成为英王妃了,恭喜。”
“多谢。”温敏如原想多说两句,然那些苍白的话沉似石头,几次用力,竟也捞不上来。她怆然笑笑,道:“英王在御花园。 ”
辛湄微怔。
温敏如点到为止,欠身一礼,领着身后的宫女离开。
辛湄漠然不动,待她走远,目光追出去,视线所及,仅剩婆娑树影。
“殿下要走吗?”良久,江落梅在后出声,话语是关切之意。
辛湄眉心微颦,原是该走的,被他这样一问,反生出几分叛逆,想起温敏如竟也委婉用英王来提醒她离开,当下道:“本宫并不怕他。”
这是实话,她的确谈不上怕英王,只是每每思及他,幼时被贤妃虐待恫吓的恐惧便会如跗骨之蛆卷土重来。她厌恶那种感受,是以厌屋及乌,抵触英王。
“是。”江落梅看出她不怿,并非是作态,而是一种发自本能的怫郁,拱手,“微臣失言了。”
他服软倒是快,见风使舵似的,看来根本不是个痴人。
辛湄哼一声,捧着手炉走出游廊。她倒要看看,那传闻里三头六臂、血盆大口的杀神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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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角亭内,鎏金三足大火盆内架着铜炉,煮沸的酒汩汩有声,往外冒着氤氲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