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强笑着点点头。
顾星阑从容道:“人生自古谁无死,只是家中尚有妻小,末官一生清廉,家中余财甚少……”
玉衡郑重保证:“陛下必令忠臣无后顾之忧。”
顾星阑笑了,又请求道:“文端公辛佑安,是天下学子的表率。末官家祠之中,除了父母祖宗,还供奉了一张文端公的牌位……”
“若有幸得史官寥寥数笔,能否将我记为辛公门生,使我子孙万代供奉?”
玉衡紧握住他双手:“文端公薨逝之后,所有出身贫寒的学子,都是他的门生,他配得上万世之香火。”
许姿眼中蓄满泪花,哽咽着絮絮叨叨:“告诉我夫君,续娶要找温柔些的,敢亏待咱们孩儿,做鬼都不放过他!”
“还有,我爹和姐姐的牌位,早晚三炷香,一天都不准断!”
玉衡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这个……让人供着前妻一家子牌位不太好,不如你告诉我,我替你供?”
“也成”,许姿吸了吸鼻子,悻悻道,“姐姐叫许娈,娈婉的娈。”
这爹怕不是有病,给自家女儿取这种风尘名字。
玉衡一边腹诽,一边追问:“你爹呢?”
许姿愣了愣,流下泪来:“不知道,从我懂事起,就跟爹住在昇阳北郊的独栋宅子里。”
“爹总是外出,没人知道他叫什么、是做什么的,我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他从外地回来,多陪我些时候。”
“二十年前春天,爹爹从外头抱回一个牌位,说上头的是我姐姐,莫忘了早晚三炷高香,四时供奉不断。”
“十年前,我在家中待嫁,他说要带九箱最好的绫绢回来,给我做嫁妆。”
“我等啊等,等了整整十年,成婚了、孩子大了,他却再也没回来……”
“后来才知道,全大翊最好的绫绢产地,在萝州。我来这里找了很多次,始终毫无音讯。”
“六月底,褚少卿去司农令司借人下滬南,我又跟来了,舍不得放弃。”
众人沉默了,都不知如何安慰这两度失怙的女子。
顾星阑叹了口气,提醒她:“就算不知名讳,可有小像之类的?”
“有”,许姿一拍脑门,飞快冲进卧房,“我偷偷画的……爹让我烧掉,我舍不得。”
片刻后,玉衡盯着她缓缓展开的卷轴,瞳孔骤然放大,悚然道:“大统领?!”
发黄的宣纸上,线条精致、粉彩细腻,栩栩如生画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身高七尺、黑袍黑氅,轮廓流畅、眉清目秀、肌肤煞白,赫然是供奉在隐蝠卫英烈祠最中间的那个人。
前隐蝠卫大统领——许一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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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娈,这几天在临仙阁伴驾,感觉如何?”灰蒙蒙的雾气里传出熟悉的女声,是云妃。
灰雾散去,依然是那间简陋的房舍,朽烂的木窗门板,糊着薄脆的白纸,只是墙面的秽物已被清理,八仙桌、帷帐、床褥都清洗过,清新的皂角味混着兰麝香气,与湿漉漉的水汽融为一体。
舜英变成的玉佩,被丢在枕边。昏黄的烛光下,屋子中央有一个大浴桶,热气蒸腾中,两名女子莹白的肌肤、黑亮的长发若隐若现。
除了风姿绰约的云妃,叫“阿娈”的女子如含苞待放的芙蓉,稚气未脱的面容上有一对漂亮的梨涡。
云妃洁白细腻的后背上,交错密布着一道道鞭痕、勒痕和淤青,阿娈正用棉布替她擦去水珠,挑出药膏抹在伤处。
一边搽药,一边轻声道:“郑尧嘉是个病秧子,挺温柔的……虽说好色,却对每个女人都很怜惜,不像萧胤那么难伺候…”
心疼地抚过云妃后背淤青,咬牙切齿道:“这些武官是不是都有病,兴致一来就是大半宿,要多粗鲁有多粗鲁。郭越这个老畜生,看着道貌岸然,癖好还挺多。”
云妃低头,唇角微弯:“若非如此,我哪来的机会示弱,不惹怀疑就接近郭越?”
说着说着,笑靥如花:“有失有得,如今,他已嫌这破屋子不能尽兴,隔三差五就让我去他书房伺候,有下属在也不避讳,倒探到不少有用的线报。”
越笑越大声,直笑到全身发颤,紧紧闭上眼眸,把两滴泪关进眼眶:“我痛些算什么,为了送我到郭越身边,绿梅丢的,可是整整一条命啊。”
阿娈搽药的手一顿,唇边露出凄凉的笑:“首领,阿娈这次来是告别的,萧胤要班师回朝了。”
“我啊,从处心积虑爬上龙床那一刻,已注定不能善终……”
“一国之君侮辱臣妻,萧胤才高气傲,君臣离心已势在必行。运气好些,我有机会在萧胤跟前一头撞死,栽给郑尧嘉;运气不好,我大概会被萧胤千刀万剐吧!”
云妃颤颤伸出手去,摸了摸阿娈的头发,几度张嘴,却哽咽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许久之后,二人穿好衣裙,舜英被提起来,挂在云妃腰间。
头顶传来云妃悲怆的声音:“阿娈,你先走一步,成就大业之后,我来地府找你。”
阿娈已走到门口,听到这话,后背一僵,回身扑过来、紧紧搂住她,带着哭腔嘶喊:“首领,从征和二年春被送到滬国,咱们死了多少人,个个都不得好死!”
“被打、被骂、被猜忌、被羞辱,时刻如履薄冰,从这个男人到那个男人,被轮番糟蹋还得曲意迎合,眼睁睁看着同伴惨死还要若无其事、强颜欢笑……”
“这一切,值得吗?”
云妃颤栗了片刻,强自稳定心神,抚摸着阿娈后背,声音轻柔而坚决:“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