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旻理了理千头万绪,轻声问:“先各自说说,八月二十五,你们遇到了何事,后续如何?”
.
先是天枢,原本好好守在院中,那两名带萧勖进屋的武卒出来后并未离开,而是就地守在门口。
天枢只当是元旻安排,并未在意。忽然听到书房内传出熟悉的箭矢声,赶紧三步并作一步跃上台阶。
即将冲进房门时,守在门口的两名武卒骤然暴起,齐齐挥刀向他砍来。
周围的隐蝠卫见势不好,赶紧拔刀相助,院门却潮水般涌入更多的武卒和俘兵,一路跑一路砍,内侍、御侍、嬷嬷宫人一个都不放过。
听着屋内的打斗声,天枢心急如焚,可从上台阶到进门的那半丈距离,在武卒和俘兵的不断冲击下,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伤痕累累,一边拼命挥刀往里冲,一边连发十一道隐蝠卫的求救烟花。
砍卷刃了六把长刀,终于听到那凌厉的破空*啸声,开阳领着麾下五十名武艺高强的刀客冲杀进来。
门却从内打开,武卒和俘兵簇拥着浑身是血的萧勖和元昙,且战且退。
他们忙冲进书房,只看到满地狼藉、满目鲜血,碎裂的屏风旁倒着遍体鳞伤的元旻。
元晞那边,待湛卢小队活捉宣正淼之后,立即率二千亲兵回援武原。
快要入城时,一行人在山路遭遇埋伏。元晞一见伏兵穿着朔宁府的军服,便知出大事了,且战且逃,押着宣正淼冲进山内。
因宣正淼反抗激烈,押解颇为艰难,追兵步步紧逼。不得已之下,他们砍伤宣正淼四肢,将他弃置半道。
湛卢在林间发现新刮出的树皮,认出是隐蝠卫标记,忙带着元晞及两千精兵跟了过来。果然在临梁山往南的一处山洞中,发现了遍体鳞伤的开阳、天枢、天权,以及他三人麾下仅存的三十多名隐蝠卫。
还有惨不忍睹,只剩一口气的国君。
“看来宣氏早有准备”,元旻思忖片刻,幽幽地说,“就是不知早存反心,还是被冯栩挑拨离间、如今才下定决心。”
低头苦笑起来:“事到如今,也无甚差别。”
说完这句,他又默了半晌,然后挺直了腰背、仰首挺胸。众人悚然大惊,纷纷双膝跪下,安静地等他示下。
“国尉元晞听令,即刻率精兵突围出城、返回昇阳,过继长子入嫡嗣,并拥立新君元承陵。褚舜英、元璟、元晞辅。天权、开阳随元晞回京,共证此诏,此后天权任新君调遣。国不可一日无君,尔等不得稍有耽延!”
他摸索着从天权手中接过纸张和炭笔,用左手歪歪斜斜写下传位诏书,蘸着血、盖上天枢抢回来的印玺。
想了想,又在诏书的角落画了寥寥数笔,同印玺一并递到元晞手中:“给王后看这个,她会帮你们,记住,一定要让她亲自把承陵扶上王座。”
“回去后先找母后和王后,有她们支持作保,你们能更快调动卫尉寺和羽林卫。”
元晞接过诏书和印玺,只感觉手头和心头同时沉了下去,泪如雨下。
元旻紧了紧握着的手,以示宽慰,又继续道:“天权,沿途向摇光传信,让元晴尽快从灵昌回来。朕在启程之前,写过一份完好的诏书,藏在仅她知晓的地方,可用来压制朝中质询。”
元晞心尖一颤——他究竟预感到什么,才会年纪轻轻就打定主意,传位给长侄而非亲子?
元旻不疾不徐地说着,他中气虚弱,每句话都很轻,却已尽力口齿清晰、字正腔圆。
“让阿晴回来,请她替朕完成送琥珀翠那天,四哥的托付……不是君令,仅仅是兄长的嘱托……”
“开阳,回昇阳后跟随王后吧,好好保护她。”
开阳低下头,七尺男儿眼眶通红、潸然泪下:“末将领命!”
听令的人窸窸窣窣起身,收拾好行装,纷纷跪下向元旻辞别,然后走出山洞。
“大哥等等。”
元旻眼中掠过一丝慌乱,撕下一截衣袖、咬破手指写下几个字,塞到折返回来的元晞手中,急切地颤声叮嘱:“这封密诏一定要亲手交给阿英,除了你我和她,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
元晞拿起印玺盖下,瞥见密诏内容、愕然睁大双眼,愣了许久才轻声问:“还有要带给王后的话么?”
元旻笑容苦涩,憋了许久的泪夺眶而出,张了张嘴,却只坚决地缓缓摇头。
元晞面朝他屈下双膝,行了此生最端正的一个稽首大礼,然后站起来,转身走向洞外。
大颗泪珠滴落在手中遗诏上,模糊了右下角歪斜难看的简笔画:两朵看不出原样的花相依相偎,簇拥着四片树叶,两大一小、还有一片细弱得几乎看不出来。
天枢带着麾下仅剩的十余人,守在元旻身边。
依国法,主君若死于非命,随侍内卫全需以死谢罪。隐蝠卫皆属内卫编制,但各有外派,寸步不离随侍的也唯有天枢、天权两部。
想了半晌,天枢请求道:“陛下,让末将掩护您冲出去吧,就算是……毕竟离昇阳更近,末将只要还有一口气,必护着陛下落叶归根。”
元旻笑了:“朕留下来,并非颓靡自弃,是想为大翊做最后一件事。”
天枢一愣,却见他肩背和胸膛挺得更直了,神色已平静得好似没了痛觉。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天枢啊,反正是一死,不如跟随朕,再护一程这大好河山吧。”
永平六年八月二十七,朔宁府边户都督宣正淼率亲兵,从朔门关开始、依次打开七重瓮城,一直开到最北的朔方门,北宛汗王冯栩率十万骑兵长驱直入,进驻武原城。